32【建康六年】
“你是誰?”魏池大致猜到了一半,王將軍的‘仇’就是這個?
看樣子小姑娘剛纔可能滾了好幾個咕嚕,雖然沒傷着,但眼神卻是糊塗的。魏池被她冒冒失失的握住了手,想抽卻不敢抽。想抽是因爲到底男女有別,這院子裡還有胡楊林和陳虎,看到這場景怕是不大好;不敢是因爲,那小姑娘藉着自己手上的力氣探起了半個身子,這麼一抽怕要摔着她……
念想之間,那小姑娘像是認出了自己,急急的扶着樹枝想要站起來。
“你是祥格納吉?”魏池趕緊鬆了手,退後一步。
陳虎和胡楊林也跟了上來,四雙眼睛上下打量着這個小丫頭。
不能吧?這就是那個瘋丫頭?陳虎瞪起那雙牛眼睛:雖說長得還行,但是還是配不上魏大人吶……
胡楊林看她既不是女鬼也不是女匪,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好心的勸魏池:“不論是誰,還是要上報才妥當……”
是了,魏池點頭。
“我終於遇見你啦!”祥格納吉站穩身子,看清了來者的臉,忍不住喜上眉梢。
陳虎很憤怒!您都翻牆來了還捨得說‘遇見’麼??
魏池拍了拍陳虎的肩膀:“去和王將軍通報一聲,通報就行,多的話不要說。”
陳虎應了一聲退下了,魏池又回頭叫住了他:“不要關門。”
魏池退了幾步,做了個讓客的手勢:“在下記得尚主殿下,那日還和尚主殿下拼酒來着。”其實魏池對她的印象很深,那天自己險些被這小丫頭灌翻,還真是人不可貌相!說起來她也算是豪門出身。漠南的貴族女子分爲公主,尚主,侖主三種。那公主必是王脈姓氏才能繼承的,如索爾哈罕;尚主雖然矮了一個階層,但那幾乎都是宗傳王脈之下的女子才能受封,且這個稱號並非生而所備,這是需要宗室賞賜纔有的,受封的家族不但要和王脈至親,還必要受寵才成。眼前這一位十二歲時便封了尚主,可見漠南王室對妜釋封岈家的厚愛;撇去那公主尚主不算,剩下的貴族女孩幾乎都能封上侖主。所以,漠南女子的封位雖說只有三種,但每一層的差異是極大的,層層之間幾乎難以逾越。這個叫做祥格納吉的小姑娘敢於做這麼膽大包天的決定也和她尊貴的身份有一分聯繫,如果她只是個侖主,怕早就被責訓了吧!
祥格納吉打量着魏池:“我可是第一次輸掉喝酒!你沒有作弊麼?”
魏池恭敬的給她讓座,因爲陳虎不在,魏池便親自斟了三杯茶,一杯給自己,另兩杯分予胡楊林和祥格納吉:“在下喝酒從不作弊。”
胡楊林念及自己身份的差距,有些手足無措,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但坐無妨。
祥格納吉落了座,大大方方的端起那茶杯來看:這杯子自然是漠南的器皿,瑪瑙挖成,晶瑩剔透。不過杯中倒是中原的茶,湯色紅中帶些紫光,反着光略略一斜,一圈光亮的‘金邊’嵌在杯壁上:“這鷹鵰茶成色可好啊!”
魏池將那略略的驚訝掩飾了下來:“尚主殿下懂茶?”
祥格納吉一改迷糊的樣子,搖頭晃腦的說:“人不過酒茶飯,這三樣飯最次,不過是飽物,人生樂趣就在那前兩樣,我不上心麼?”
很顯然,這個小姑娘的漢話不如索爾哈罕的流暢利落,魏池聽着有些吃力。
“魏池覺得那天的酒如何?”祥格納吉放了茶杯問。
“一般……”魏池想了想,老老實實的說:“前味清冽但後味不足,餘香就更不談了。”
“那是!”祥格納吉並不惱的樣子:“好酒可在我們家呢!”
何謂名流?中原如林家,漠南如妜釋封岈家。
“好,”魏池笑着拱拱手:“改日有機會一定嚐嚐尚主家的酒!”
“哦,忘記了,給你東西!”祥格納吉突然想起了什麼,離了座兒,逃出個什物往魏池手裡一塞。
魏池覺得手心被硌得有些不適——看來挺大一坨。攤開手掌一看,呵呵,是個白玉鑲金的扳指,漠南不產玉,這成色來看,應該是價值萬貫的舶來品。魏池有點驚訝,不知這個什物是什麼授意。
“好瞧麼?”祥格納吉偏着頭看魏池的表情。
“好看……”魏池轉頭問胡楊林:“你覺得呢?”
胡楊林正在悶頭喝茶,這小玩應兒一般的茶具他沒見過,更沒用過,此刻有些戰戰兢兢,怕自己出醜。忽然聽得魏池發問,有些意外的擡起了頭。魏池見他擡頭,便想把那白玉鑲金的扳指遞給他也看看。片刻之間,魏池覺得手腕一麻,手掌就像是使不上力了一般,那扳指離了力道便落了下去。魏池心一驚,還沒緩過神來,便覺得有人扶上了自己手,全靠這一扶,那令人吃疼的力道纔有所減輕。
魏池這邊還在發愣,卻不知那兩位已經過招幾輪!胡楊林正擡頭要接,只見那小姑娘飛身一跳落在石桌之上,單手擒了魏池的手腕便要擰。胡楊林久經沙場也非含糊的角色,趕緊擡手要去反擒那女子的手腕。誰知那小女子手法竟是十分嫺熟!幾個反手之下,胡楊林佔不得絲毫的上風,幸而她並無意殺機,搶了那扳指之後便收了手。
“咳!”魏池覺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坐在面前的祥格納吉怎麼突然就跑到桌子上去了??魏池有些尷尬的揉了揉手腕,示意身邊的胡楊林坐下。
“這個!”祥格納吉站在桌子上,指了指自己的扳指,又指了指魏池的鼻子:“只有未婚夫能摸,我的!”
胡楊林沒有坐下,到底是功夫世家出身,雖然沒有佔得上風,但也沒有認輸的意思。魏池還在糊塗着,他卻先聽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這位姑娘,既然是未婚夫才能摸,爲什麼不收好些?既然拿出來看,又何必傷人?”
祥格納吉看魏池揉着手腕,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暗歎不好,又是愧疚又是難過。但畢竟是貴族家的兒女,哪裡容得一個小侍衛對自己責問?
“因爲你!你不接沒事的!”祥格納吉反過手指着胡楊林的鼻子嚷嚷。
胡楊林毫不客氣上前一步:“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道理!有話說明便是,動手就是你的不對,自己不把規矩擺明還要胡攪蠻纏麼?”
魏池一邊揉手腕一邊站起身把兩人隔開。沒想到……看起來挺老實的胡楊林嘴巴也挺能說的。怎奈兩個人都在氣頭上,一個個子挺高,另一個又站在桌上,魏池兩頭夠不着,要勸也使不上力。正亂成一團,徐樾從外面走了進來:“胡楊林!不得無禮!!”
胡楊林被一喝,這才安靜了下來,魏池拉着他的袖子坐遠了些。徐樾看着站在石桌上的祥格納吉哭笑不得:“尚主殿下,失禮,失禮。”
魏池看着那兩個被祥格納吉順腳踩碎的瑪瑙杯子,心疼萬分。祥格納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窘相,趕緊從石桌上爬了下來,偷偷的望了魏池一眼,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才鬆了一口氣。又看了看來者,是個長着山羊鬍子的老頭子,看着好和善,應該是個好人吧?又有些擔心魏池的手是不是真的受了傷,定了定神又偷偷的往那邊瞧。
徐樾看那祥格納吉魂不守舍的樣子,哭笑不得,感慨魏池怎麼招惹上了這麼個主兒?要是自己的兒媳婦,早退回孃家了。
但這畢竟不是這家的兒媳婦,那身份也不是徐參謀敢呵斥的。徐爺爺只能拉下老臉,輕言細語的和這小丫頭談話。
魏池和胡楊林都不懂漠南語,只能傻愣愣的看這一老一少說天書。也不知道徐爺爺對小丫頭許了什麼願,小丫頭點點頭,樂意跟着徐樾走了。眼看着祥格納吉已經走到了門口,魏池正要鬆口氣,那小丫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陣風似的跑了回來。
“魏池,這個!”祥格納吉把那扳指往魏池手裡一塞,有些害羞的對魏池笑了笑,跑了。
跑了……
魏池不知所措的望向徐樾,徐樾對他做了個眼色,示意他收了。魏池無奈,只得看着徐樾領着祥格納吉離開。
“喂!”魏池回過頭來問胡楊林:“看那架勢,不會我就是她未婚夫吧?”
胡楊林看了看魏池手裡的大扳指,有些慌:“於情於理,少湖都不該和她扯上聯繫!兩國局勢如此緊張,如果日後……”
魏池看胡楊林慌了手腳,也不敢逗他了:“不會,不會,看徐參謀剛纔的樣子就知道王將軍多少已經有了些安排。”
胡楊林松了一口氣,這年頭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在朝廷怕被參也就罷了,出來打仗竟還要處處小心留意……這日子可真累……正鬆氣了,轉念一想又唬住了:“少湖,要是王將軍真要你娶那女子,你如何是好?”
“王將軍不會的。”魏池覺得這話就有些傻了,王將軍雖是他上司,但還沒到能爲他婚事做主的地步。更何況……把自己留在漠南是何道理?回去要怎麼和皇上交代?
“少湖!”胡楊林站起了身,他覺得自己比魏池大好幾歲,有些話還是可以說的:“這世間的女子千千萬,你論纔有才,論貌又貌,日後自然有門等戶對的女子來配你。你此刻可不能亂了心思啊!”
門等戶對的女子來配我?魏池想起了索爾哈罕的那句話:你沒想過要找個如意郎君?
女子?魏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個祥格納吉哪裡是個惡人呢?不過是個癡情坦蕩的人罷了……只是她不知道,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是個女子。世間的男子又何嘗不是千千萬?哪個不好?怎麼就迷上了自己呢?小時候看那隔壁張家姐姐婚嫁,那姐姐嘴上留戀孃家,但繡起嫁衣的勁頭可怎麼那麼大?魏池忘不了她做嫁衣時的笑容。有時候書讀得膩了也翻翻時令的小說,那才子佳人的事情雖說寫得荒唐,但動心……還是有的。自己這輩子是沒指望了……難道還要拖累別人麼?
“少湖,少湖!”胡楊林看魏池攢着那扳指不說話,有些心急。
“沒事!”魏池吸了口氣,拉胡楊林坐下:“兩軍交戰,我亂什麼心思?”想了一想復又笑了起來:“你急什麼?咦?難道你也遇上了什麼姑娘,收了什麼扳指,所以跑來感同身受了?”
胡楊林臉一紅:“怎麼會?”
魏池笑嘻嘻的掰開了胡楊林的手掌細細的看:“哎呀!胡兄,你好豔福!你這輩子能娶三房老婆!”
胡楊林抽回了手:“你胡說什麼啊……”
“真的真的”魏池信誓旦旦。
胡楊林攢了拳頭:“我不要那麼好的豔福,我只要一生守着一人就成。”
魏池拿了那桌上僅剩的一個茶杯來給胡楊林斟茶:“沒想到……胡兄竟是那才子佳人故事裡纔有的人物啊!”
兩人又聊了一陣,說了些不管緊的話,胡楊林估算着時辰不早了,便起身告辭:“有什麼要幫忙的,只管來尋我。”
魏池點點頭,送他出了門。迴轉進院子,看到陳虎正在收拾地上桌上的碎杯子。那瑪瑙雖硬,但畢竟只有那麼薄,哪裡禁得住那小姑娘的刁蠻一踩??才子佳人麼?魏池忍不住笑了,我是個僞才子也就罷了……竟還有這樣刁蠻的佳人?怕是那說書的都沒聽過這麼荒唐的故事。
話說徐樾終於送走了那尊大神,便馬不停蹄的往王允義那邊去。
“看樣子,那小女子是動了真情了!我看她走時眼圈圈都紅了……”徐樾掩了門窗,小聲說。
王允義一口茶噴了出來:“把耿祝邱叫過來,這魏池畢竟是他的人,有些事情是要知會他的。”
徐樾看王允義的神態,猜了一半。漠南的三門王族,其中有一門和大齊是世仇,此刻沒有翻臉也只是暫時的事兒。另一支便是‘察罕’,漠南有好幾座名城都是封給‘察罕’家族的,比如之前被攻下的錫林郭勒。‘察罕’家族最大的特色便是與王室十分親近,有好幾位德高望重的王妃都來自‘察罕’家族。這一家族因爲錫林郭勒城主——沽源麻鈨的事情和王允義打過幾次交到。雙方的關係還算是過得去。最後的這一隻便是祥格納吉的家族——妜釋封岈。和前兩支不同,這一家族真正算得上是漠南的風雅名流,雖然不參與時政多年,但那風光依舊是很高。王家軍還沒能和他們淌上關係,看王將軍這意思……竟是要?
王允義關了窗門和耿祝邱商量了一陣,王允義拿茶盞和耿祝邱碰了碰:“以後朝廷上就請你多費心了!”
耿祝邱碰了茶後抿了一口:“那邊您就別擔心了!只是……你信得過這個人麼?我只是聽我那侄兒吹得神……呵,你也知道,那孩子自小就是個死腦筋,中了狀元也還是老樣子。”
王允義笑了:“這次我信你家狀元的……不會錯!”
入了夜,魏池正在院子裡頭看陳虎收衣裳,摸了摸官服,覺得有些潤。陳虎撓頭:“沒料到這地方看着日頭大,衣服卻不容易幹……大人,要是明早還幹不了要怎麼辦?”
魏池嘆了口氣:“還能怎麼辦?穿幹唄!”
陳虎慚愧的吐了吐舌頭……溜了。魏池想到明日還要早起,磨蹭了兩下,收拾了文案便想往牀上去,正要關門,陳虎敲得梆梆響:“大人,王將軍請您去?”
王將軍?魏池想了想:“我知道了。”轉身去案前揣了個小物件便往王允義的院子裡去。
傳令官帶了魏池入內後,掩了門靜靜的退了下去。魏池看屋內黑乎乎的,並沒點燈,只有右側的內室有一絲亮透了出來。估計王將軍是在臥室,魏池小心的摸着黑往裡走。臥房的門也沒栓上,魏池一推便打開了。
王允義穿着睡袍,盤腿坐在牀上,見魏池進來了,揉了揉脖子,指了指面前的一個方凳讓魏池坐。
“那個長公主最近可有什麼舉動?”
魏池坐了:“幾乎沒什麼?將軍送過去的摺子幾乎都立刻批了……只是,說起各個廟裡頭的事情有些不那麼樂意將軍的意見。”
王允義點頭,看來這女人確非池中物,只是她勢力尚不強勝,仰仗自己的地方還多,只要不觸及她的利益底線,估計不會和自己鬧騰:“你仔細些,如果有什麼異動,及時回報!”
魏池應了一聲,這話何時何地問不得?非要此刻把自己叫過來……魏池知道王允義後頭還有要說的。
王允義沒問,只是伸出了手。
魏池往懷裡一掏,掏出了那個扳指,遞到了王允義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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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義把玩了一下,對魏池說:“這豔福……還真是擋都擋不了,你給我聽好,這女子你是斷然拒絕不得的!”
魏池一愣,沒想到王允義會說這句。
“妜釋封岈在漠南是何等的尊貴,如果你退了這枚扳指,那可不只是駁了他家的面子,那幾乎算是駁了全漠南的面子。此時我們腳跟不穩,這種事情是斷然招惹不得的!所以我今天急急的喚了徐樾來給你解圍就是怕你起了書生意氣與那女子鬧翻,鬧翻了我只能把你換回京城,回京城倒是容易,只怕是你回去了就難熬了!”
魏池不好做聲,只得老實聽着。
“你怕不知道吧,漠南女子雖然比不得咱們中原的禮數多,但有一條卻比中原女子苛刻些——凡是貴族女子,只要是婚配了便不得改嫁,哪怕是夫君死了也只能‘順格’給她夫君的兄弟兒子。婚配的信物便是這扳指。那女子雖然年紀不大,但看得出來不是個沒主意的人!她家是斷然不會承認這門婚事的,她來給你送扳指便是要堵她家人的口實。只要你收了,縱然再有人反對也做不得實了。她的意思便是……嫁你嫁定了!你若要退……那女子便終身不能嫁人了。”
魏池感到額頭上起了一層冷汗。
“這個小姑娘在她家是及得寵的!雖說對你這夫君不滿意,呵呵,但也好歹是個有模有樣的男人,被逼急了應了也是常理。”
“屬下要如何是好?”
王允義把那扳指丟還給魏池:“一個字……拖!拖到我軍站穩腳跟的那一刻……扳指算什麼?但你要記着,此刻不能硬來,就算要駁這門親事也輪不到你去駁,只能是妜釋封岈家瞧不起你,而非你瞧不起妜釋封岈。你明白了麼?”
魏池點了點頭。
“這家人還有我們要仰仗的地方,你的態度要隨和些!當然,你也不必慌,”王允義看魏池緊張的樣子緩和了語氣:“你還年輕,雖說入仕早……但畢竟未經人事。再潑辣的女子也還是女子,那臉皮終究是薄的,你婉言推辭她難道還能逼你不成?”
“只是……你要記着!漠南和大齊是戰時!你這事情雖非你情願的,但傳出去真真是個把柄,此刻當然不會怎樣,但回了京城可就難說了……人心叵測你也是明白的。我已經找耿祝邱商量過了,回去呈報時你便如此應付。”
王允義對魏池耳語了幾句,末了又囑咐:“如若有人糾纏,你便託說不知。你不過身居參領,不知也不算失察,至於那策鑑,不過是我封的,回了京是做不得數的,無妨。”
魏池又點頭應了,想了想又一絲不安:“要是那姑娘鐵了心……”
“無妨,”王允義看了魏池一眼:“只要你不動心……便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