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還沒有亮,方信就起來,要去煮粥棚中,這時,何翔也來了,見了方信,就笑的說着:“賢侄,你也來了?的確,學聖賢書,還要看得百姓苦,不過,本朝立國還不到百年,太祖、太宗、景宗、仁宗、明宗,直到今上,都算是明君,爲何也多出如此飢寒之人來?”
說到這裡,他嘆息。
方信是讀書人,自然也讀得本朝歷史,太祖四十一而奪取天下,又爲帝二十三年,可所謂社會秩序和經濟恢復期,太宗繼往開來,以文爲治,優待士子,這秀才十數畝,舉人三十畝之制,就是他立下的規矩,享國二十四年。
景宗享國不久,只得了三年,仁宗在位十一年,明宗在位十四年,今上登基,也有十三年了,定年號明文,也算是中人之君。
方信卻是知曉,一切社會都有基礎,農業社會以農業爲貴,農業在於田地,可田地卻是有限,一旦人口超過了土地,任憑政治通明,聖天子在上,都無濟於事,更加不要說,政治腐敗,官吏奪利了。
說白了,何翔定佃還算寬容,買賣土地也算是公道,平時還施加善事,但是就這樣,他這代掌家,何家田地,還是由二千畝擴大到三千畝地,家業日興,也算是土地兼併中一員,加快了王朝的滅亡。
這是規律,無可挽救,所以歷朝一般三百,多不過五百年,就是如此。
現在米價十文一斗,一斗十斤,可所謂廉價,還是已經出現了飢寒了。
但是這番言語,卻是不好說來。當下就到了粥棚,這時,二十個大鍋在煮,柴火燒的正旺,一鍋放一斗白米,十鍋一石,一石一百斤。
方信見了。卻問着何翔說着:“叔父。施粥多少時日?”
“從十二月十五開始,到新年十五,是一個月。”就是一個月,一天一石,就是三十石,按照米價,就是三兩銀子,當下就取出來。給了何翔。
何翔坦然受了,這可不是別的錢,是功德錢,當下交給一個老僕,這是何家幾代的僕人,卻是姓馬,名樸,說着:“這是相公給的。你收好,以後買米就用這錢。”
“是,老爺。”馬樸收了,其實方信在何家,幾是少爺。吃穿都是何家標準,餐色精美,更可以說日值五百文,哪在意這點錢?但是這錢卻是不同,不但要接下。而且要花了出去纔是。
說話之間。粥已經煮完了,鍋子用壯漢拿着。倒在了桶中,雖是天寒地凍,但是作事者也是累的汗出,看樣子很有些經驗,一鍋正好一桶,倒在裡面滿滿的。
“擡出去!”這時粥桶極重,十人挑起二十桶,就開了門,到了外面,而何翔卻已不去了,說上幾句,就自回去。
這時,此時天才明起,寒風拂樹,但是早有些人等在外面,見桶挑了出來,就圍了上去,個個拿着碗來。
“拿筷子來!”
二十隻桶才放下,方信毫不客氣的吩咐着說,自然當自己半個主人了,僕人也立刻應着命,一雙筷子立刻拿來,方信用筷子一插,筷子在粥中,還真是插着不倒。
“今天何老爺的侄子李相公也放粥,你們有着福氣了,喝吧,今天可以多喝一碗了!”馬樸就喊地說。
“謝何老爺,謝李相公!”下面等粥的人,頓時大喜,說着。
就在這時,正巧有數騎經過,見此情景,就緩緩而行,注意着觀看,看了片刻,其中一個男子就問着周圍經過觀看而不去領粥的人:“這是何意?”
“嗨,這還用得說嗎?您瞧,何老爺在放新年粥!”說話的是一個老頭。
“那你怎麼不去領?”
“往年就十桶一天,過了就沒有了,今年就李相公在,多上十桶,也不夠喝的,有口飯吃的,何必和沒粥吃的人搶?這可是活命粥,搶了老天要怪罪地。”老頭說着:“而且,周圍都是鄉里鄉親地,誰不知道誰家的底細,就算搶了,也沒粥吃!”
“噢!原來如此!”來人恍然大悟,又上前去看了看這粥,還的確是厚實。
這時,方信正在勺粥,一個又一個將來人的碗盛滿,見到女人帶了孩子,還多放一點,不自覺就細汗滲出,見此,笑着:“這幾位,是不是路上急行,錯了餐?來,天冷的很,也來一碗喝吧,要到縣城中,就算是馬,也要好些時光纔是,我這粥非常乾淨,不會有什麼東西!”
這人看方信一眼,笑的說:“好,就喝碗粥熱身!”
方信就命人取了碗來,給那人和他的隨從每人倒上一碗,又抱歉的說着:“我家施粥,從十二月十五開始,到新年十五,是一個月,每天十桶,過了就沒有,附近地人都知道,所以來的人都有定數,因此今天第一天,粥多了,來的人不多,還可以給諸位喝粥,如是以後,怕是沒有了,畢竟還有飢寒的人,喝了可以活命!”
那人喝了,的確是厚粥,很香很濃,正好解寒,正要說好,聽了這話,卻楞楞的,還有幾口粥就難以下嚥,看了看院子,說着:“這桶粥不錯,多少米一桶?還有,既然如此,你家爲什麼不多施點?”
“一桶一斗,十桶一石,說實際,如是再施點,還是有的,只是與仁與禮都不符。”
“與仁與禮都不符?這話怎麼說!”這人倒真正注意了,他打量了方信的青衫,問着:“你也是讀書人,那一條那一經如此說地?”
“作事吃飯,本是天經地義,哪有不勞而獲的?如是說仁,就要人人有田來種,有工來作,這纔是仁,施這等粥,要是養了天天不思勞作的人,倒反是罪了,所以本家只在新年施粥一個月,度這青黃不接時。”方信說着,其實不勞而獲還有的,但是那是機械化大生產到了某一顛峰,人不勞作就有食物的時代。
“這話雖然沒有聽過,細細想來,倒還真有幾分道理。”那人沉吟地說着:“那這個與禮不和呢?”
“禮者,天下之制也,本家施於粥,不怕你來笑話,倒也未必全是爲善,一是念得這等人飢寒,總得給條活命,這善心是有的,二也是也爲了自家積些陰德,延些家業,這私心也是有的,但是本家非是官府,非是朝廷,非是天家,每年一月,施這十桶二十桶粥,也就是了,如施多了,豈不是越過了,被人說聲施善而集人心,心有異志,倒真正不得了。”方信苦笑的說着:“再說,本家施這十桶,一些人家還是可以學的,如是多施,又有幾家能學地,願意學地?是以,學生也只有用筷子插上,看看這粥到底厚不厚,不厚,明天再多加點米,也只有如此作了,只盼日後,學生如是能中進士,取了一方父母官,如遇到此等事來,當以朝廷和天子之名施之,就無此擔憂了。”
那人聽了,還真是無語可說,一口把粥喝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眸露奇光,說着:“你這少年郎,姓名是何,年紀多少?中舉還是中了秀才?”
“這是何家,我叔父何翔是舉人,進士不中,回鄉也就是了,學生姓李,單名一個睿字,過年就十六了,今年秋試僥倖中了一榜十名,想來還是學術不純,上省考試,豈不是會貽笑大方,因此今年就不去考舉了。”方信一勺勺,一桶又一桶地挖空,十桶下來,累的細汗密密:“自中了秀才後,學生就經常自危自懼,如是學術不純,德行不足,那豈不是上無以報皇恩,中無以報父母親族,下無以報黎民之養,反正學生三年再考,也不過十八,當可用心提煉先賢之道,純化學術,再來取這功名不遲。”
這時,粥已施完,太陽也出來了,方信鬆了一口氣,站在了涼棚外,向四周眺望,但見家家有煙,又有新吃完的佃戶已經到了田中,也不知道在作些什麼,走過來,卻是四個壯漢,顯是又恢復了人聲,一天又開始了。
“好一個李睿,好一個仁禮,好一個自危自懼之心!”這人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把他記住,然後就說:“有此心,自有你的前途說完,就翻身上馬,然後就帶着一行人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