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攝!”
黑色氣息濃郁的虛空裡,一聲輕喝盪漾。
裴楚以自身鮮血爲引,運轉法力,轉瞬間在虛空中畫出了一個繁奧的符篆。
以裴楚今時今日的法力,即便沒有黃紙毛筆,單是獻血所書畫符篆,亦有莫大的威能。
那符篆紅豔豔宛如硃砂,卻又比之尋常的硃砂更加鮮明,隱隱有紅色的光芒亮起,朝着黑色佛陀手掌的佛國門戶方向飛去。
砰地一聲,紅色的符篆在佛國門戶前一下碎裂開,消散在了虛空中,繼而一股無形的吸納之力,幾乎瞬間就在門戶前形成,宛如黑色的漩渦,深不見底。
那佛國之中,無數正在虔誠朝拜禮佛的生命魂魄,頓時宛如星辰一般,消散成斑斑點點,仿若流水一樣從佛國的光明門戶裡溢散出來。
從佛國光明門戶中望去,裡面金光繚繞的佛國,幾乎眨眼間就有許許多多或盤膝或匍匐在內的生民陰魂消散。
那黑色宛如實質一樣的黑色佛陀虛影,身形似乎在此刻也淡薄了幾分。腦後的佛光,更是晦暗了幾分。
“哎呀!”
地面上,猛然一下驚醒過來的樑道臣,倒跌兩步,急忙後退。
望着那虛空上的佛陀和那佛陀手中的佛國,臉上露出了震驚和恐懼之色。
就在方纔他感覺自身已經完全陷入到了虛妄之境,心口都是頌唸佛號,禮讚佛陀,一切仿若心甘情願,水到渠成一般。
可越是如此,一下清醒過來之後,就越發的感覺到了難以形容的恐懼。
“不成,不成,爺得趕緊離開這裡!再待下去,爺就真成了一個禿驢了!”
成爲禿驢其實也沒什麼,可樑道臣心知這老僧莫說是入魔成了佛魔,就是真的在前朝佛門廣大之時,被他師父左瘸師還有那位……找上的話,也討不了一點好處。
而且,這入了那佛國的明顯是自家的魂魄,往後生死不由人,真就是有機會脫離,可這身皮囊又是哪裡那麼容易丟棄的。
紛亂的思緒電轉間,樑道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開始朝着山谷之外的方向跑去。此刻他身上的二百術兵已全部耗盡,水火葫蘆雖還有“水”法可用,但這般寶貝真對上那妖僧恐怕也難起什麼作用。
這妖僧厲害得緊,誰愛對付誰對付去,保命要緊保命要緊!
至於說他的那匹他親手雕琢祭煉的白馬,山谷之內盡是那老僧溢散的黑色氣息,他一時也不敢招搖,只是甩着寬大的衣袖逃離。
另一邊方秋子和荀浩思兩人,在樑道臣起身逃離的時候,也是一下清醒了過來。
他們身上那如星火點點溢散的精氣和神魂,在裴楚以血爲引,施展“收攝”之法時,已經再次迴歸自身。
雖各自都能感到身體再次出現了明顯的虛弱,但兩人修爲不弱,至少也緩和了過來。
眼見樑道臣逃離,二人對視了一眼,卻沒有動彈。
他們畢竟不像樑道臣那般出身教門,絲毫不要麪皮,雖面對凡人高高在上,但此次事由,不論是爲師門朝廷,還是自家心性,此時所想的皆是除了面前這妖僧。
妖僧以疫氣流散感染,收納數十萬生民百姓的魂魄,這等罪孽,這等魔頭,若是放任不論是對大周還是對道門,都是一場噩耗劫難。
冷靜下來的兩人,荀浩思盤膝坐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了一枚非金非鐵的古樸符印握在手中,雙目微閉,似感應符印之中的龍虎氣。
而方秋子則跌跌撞撞站起,朝着旁門中的樊餘奇、師寄柔和吳共幾人走去,手中凝聚法印拍在幾人身上,將幾人從那莫可言狀的狀態中喚醒。
樊餘奇和師寄柔等人醒來,幾乎穩不住身形,癱軟在地。
他們兩次中了老僧掌中佛國的梵音影響,心魂震盪之下,已是個個受創不輕。
幾人臉上都露出了驚駭和後怕之情,若非方秋子及時將他們再度喚醒,心神完全沉浸於佛國梵音之中,不用多久,怕是三魂七魄徹底離體,就再也沒有一點轉圜的可能。
“這收攝鬼神之術,卻比我所想的還要玄妙。”
裴楚一手持劍,在虛空穩住身形,望着他以血爲引所畫出的“收攝符”,心中亦是有些未曾料想到。
方纔在黑色佛陀手中的佛國光明門戶前,裴楚驚醒後,見着裡間無數生魂頂禮膜拜,心中一動,想起了他最近所學的新道術“收攝鬼神”。
自離開越州後,他和陳素先後經盤州、雲州,到如今的司州,一路除魔降妖,救濟生民,無字書顯現共得了“金液煉形”、“玉液煉形”、“太山壓頂”、“畫地成海”和“收攝鬼神”五門道術。
其中前面四門,或是因爲得到的時間較短,還未曾習練,一些準備也不足,在此刻並未能施展出來。
唯有這第五門“收攝鬼神”的道術,無需開壇做法祭煉法器,也不用採集日精月華和天罡炁,書符一道,真靈自身,靈效自成。
裴楚得無字書中這門道術時,最初也不過是以爲是收攝一些邪魅鬼物,但此刻驟然施展出來,所起之效果,卻大爲出乎他的意料。
那佛國之中的無數生靈,生前是人,死後肉身化作屍魔,魂魄則全數被老僧以佛國拘役其中。
裴楚想起此前幾次遭遇屍羣時,見着的那空中飄蕩的黑霧和裡面無數魂體哀嚎,再見到眼前那巨大的黑色佛陀虛影,心中約莫已經感到了,這佛陀虛影能夠維持,其實全部依靠的就是這些生魂所維持。
他前面的那一道雷法,轟擊之下,佛陀虛影飄散開,隨即又恢復過來,其實就是耗費了其中許多生魂,才能做到。
若只是老僧,裴楚不論是肉搏近戰,都有可爲。
但對方身後那佛陀虛影明顯和老僧合爲一體,想要斬殺對方,不使這“佛魔”離開這山谷,繼續禍亂人間,唯有先破了對方的法術。
否則,連近身都不可能,對方的掌中佛國再來一次,梵音響起,擾亂心神,裴楚身上的“一炁保身符”耗盡,立時就要陷入危險的境地。
“嗯?”
就在裴楚的“收攝鬼神”的道法施展之後,一直面露微笑的老僧望着那符篆所化的吸納氣旋,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莫名的危機,上翹微笑的嘴角沉了下去,渾濁的雙眼裡綻放出了冷冽的精芒。
“我佛慈悲,小道士,老衲本意度化你入佛國,得無上大歡喜,你這般不識擡舉!”
老僧面色冷然,這短短的片刻光景,從他佛國之中溢散的亡魂不知多少,再這般下去,他以無數魂體祭煉的佛魔之軀,恐怕不用多久就要消散崩滅。
老僧伸出右手在虛空一握,頓時黑色佛陀的掌中佛國打開的光明門戶,就動了起來,似要關閉那洞開的大門。
地面上,正在調息的荀浩思雙目猛然一睜,手中的那枚看着如官印一般的符印,一下朝着天空的佛國的門戶扔了過去。
“奉天承運,大周制曰,煌煌人道,恩詔吾身!定!定!定!”
一連三個“定”字,從荀浩思口中喊出,立時空中再起波瀾。
那符印看着普通,可就在被荀浩思扔出之後,在空中驟然一下爆發,從符印之內涌現出了一團團的白氣。
那白氣騰挪變幻,仿若活物,隱隱傳出了龍吟虎嘯之聲。
正緩緩關閉的佛國門戶,在遇上這團白氣的瞬間,一下就頓住,彷彿有無形的力量將起支撐。
那大方光明的佛國大門,再無法關閉,裡間的無數魂魄,宛如螢火流星,不斷消散飄出,被裴楚以血爲引的“收攝符”不斷吸納。
“龍虎氣化形?”
老僧目光注意到了空中翻騰變幻的白色氣體,眼角抽搐,眼底泛起了一絲深深的恨意。
“大周朝廷,周天子,儒門啊!”
老僧陡然暴喝一聲,已漸漸融爲一體的黑色佛陀平和的面容上,似也有了憤怒之意,“這人道氣運,爲天下萬民所有,爾等焉能攫取爲龍虎氣,爾等焉敢以這氣運壓我佛門!!”
聲音到了最後,老僧身上的百衲衣飄蕩,一股雄渾、莫名、威嚴的氣息驟然升騰而起。
黑色的佛陀越發凝實,耷拉的眼瞼睜開,雙目紅光大盛,成怒目之態。
佛怒!
“龍虎氣,人道氣運?!”
裴楚聽到老僧的怒喝,這時卻是心中一動,恍惚間似捕捉到了一點什麼。
此前遇見嶧山府君時,對方臨死前的那番“人道氣運將近”的話再次在心裡迴盪。
他遇見禁妖司總旗龐元生,對方所用環首直刀的龍虎氣,還有與荀浩思那召制龍虎氣所施展出來的奇特術法,一時讓他覺得裡面有莫大的關聯。
大周朝廷以龍虎氣威壓天下,可以鍛造攜帶龍虎氣的武器,可以使得儒門以龍虎氣施展術法神通。
而人道氣運……
氣運之說,虛無縹緲,無影無形,可裴楚又知其是真實存在。
他最初以爲的人道氣運是大周王朝的氣運,可如今想來,其中並非如此……
只是,此刻情形急迫,卻不讓他多做其他考慮,趁着老僧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團符印爆發的龍虎氣身上,裴楚腳下絹雲飛起,手中卻邪劍呼引風雷,再次朝着巨大的黑色佛陀中間的老僧殺去。
轟隆!
又是一聲巨大的雷聲暴鳴在山谷內再次響起!
一道寬有數丈,長過百丈的電光從九天再次落下,與此同時,裴楚手中的卻邪劍也已殺到了老僧跟前。
老僧面露嗔吒怒意,面對裴楚暴起發難,似並無在意一般,他的身體凝聚在佛陀虛影的中心,忽然嘴脣微動,似要言語。
虛空上巨大的黑色佛陀虛影在老僧開口的瞬間,亦是同樣張嘴,口中發出了一個古怪的音節:
“哞!”
幾乎在這個聲音響起的剎那,裴楚手中的卻邪劍彷彿就如同刺中實質一般,一下凝結,頓在了那裡。
接着,不等他再又其他動作,陡然全身氣血翻騰,耳朵轟鳴,一股沛然大力涌來,將他掀飛了出去。
裴楚人在空中,翻轉了足足好幾個圈,藉助呼風之術招來的幾道狂風依託,才勉力穩住身形。
只是身形雖是穩住,可懷中藏着的最後一張“一炁保身符”忽然燒灼起來,周遭彷彿有無數不可見的壓力,宛如置身水中,從四面八方將他層層包裹。
“吶!”
又是一聲轟鳴之聲響起。
這聲音宛如雷音,又非是雷音。
看着好像是從老僧的口中發出,但其實又像是從那黑色的佛陀在喝問。
在這一聲聲的佛喝之中,聲音似有形有質,在空氣之中如同漣漪一般迴盪。
“啊!”
“好痛啊!”
“噤聲,噤聲啊!我佛慈悲!”
地面上,陡然幾聲咆哮和尖利的聲音響起。
堪堪從掌中佛國的梵音之中甦醒過來的樊餘奇和師寄柔、吳共三人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捂住腦袋,翻滾哀嚎,痛苦不已。
“大音希聲,九字真言?!”
荀浩思癱坐在地,面容扭曲,望着巨大的佛陀虛影,臉上涌起極爲駭然之色。
他遍閱大周藏書,曾在一本前人記錄的書籍裡,見過佛門一門神通記載,便是九字真言。
所謂九字真言,便是“哞呢嘛咪哄吶呢吒吔”九個古怪音節,爲佛陀鎮壓妖邪所吐之佛法奧妙,每個字都有莫大威能。
據傳上古時,天妖肆虐,人道不興。後有佛陀出世,以九個真言,降服妖魔,收爲坐騎。自此之後,日夜聆聽佛印,日夜頌唸佛號。
只是,這等秘法神通,即便前朝佛門大興時,幾乎也從未顯世,不想卻在佛門湮滅二百年之後,突然冒出的一個老僧施展了出來。
儘管老僧所施展的九字真言,並沒有傳說中佛陀一喝,諸天震盪,妖魔退避那般宏大和威勢,可在這小小的山谷之中,已然足以鎮壓他們幾人。
感受着全身的氣血不受控制的沸騰,偏偏又再難移動半分,荀浩思強按住彷彿肉體神魂都被撕裂一般的劇痛,再度朝天呼喊:“奉天承運,大周制曰,龍章煥採,豹略宣勞,聲先虎旅,戎行驍騰……”
隨着荀浩思的唸誦,在他周遭一個無形的龍虎氣所匯的薄膜,彷彿有形一般出現,抵擋着那震撼身心的佛喝之音。
此時,方秋子全身筋肉詭異扭曲,雙目赤紅如血,顯然在兩聲佛喝中,不論身心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蒼白乾裂的嘴脣微微翕和,默默發聲:
“日出東方赤赤火光,道祖在上衛我大章,祿存拱衛能止衆剛,霸治既濟魅攝火旺……”
一句句靈咒念出,方秋子身上的黃色道袍登時鼓脹起來,漸漸將那佛喝真言,抵擋在了外間。
這便是儒道兩家,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各有跟腳。
一個藉着大周龍虎氣護衛,一個藉着祖師護佑,以保全自身。
“大周護不得爾等,道祖亦護不得爾等。”
老僧目光落在了荀浩思和方秋子身上,蒼老的面容已然從怒氣騰騰,變得有些扭曲猙獰,仰頭大笑着,再無半點釋家佛門的平和之態,張狂囂張已是魔頭。
“諸天崩壞,神佛湮滅,你等即便求得護持,又能撐到幾何?我佛我佛,老衲我便是佛!!哈哈哈……”
滾滾激盪的大笑之聲裡,老僧雙手合十,腦後隱約有金光顯現。
依託着老僧的巨大黑色佛陀,那覆蓋在周身的黑色氣息似流水般不斷來回流淌,在左右肩膀,突然又伸出了兩個腦袋。
一個拈花微笑,神色平和,眼裡盡數是大慈悲。一個頭角崢嶸,如妖如鬼,恐怖非常。再加上正中的那個怒目凝眉的腦袋,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