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斜得過分，李星火看了看天，心知天晚了山路更不好走。
她就去找魏立業。
魏立業仍拿着菸頭，他仰着脖子靜靜看着天空。
李星火也去，看那雲，瓦片狀的、帶狀的、流蘇似的、還有一片旋渦要把人的目光吸進去一般的，精彩紛呈。
也許是很久沒有擡頭看了，也許是解決了魏玉春的上學問題心裡卸了一個大包袱，李星火竟在這短暫的望雲中收穫了輕鬆愉悅。
煙快燃盡了，魏立業才發現有個人立在他旁，一看是李星火，他忙掐去了菸頭。
魏立業望向比自己矮一頭的李星火，他微微垂眼就能看到李老師的小辮的旋兒。小巧大方。
他忽然叫住了李星火。
魏立業吞吞吐吐的問：“李老師？我是不是見過你？”
李星火詫異道：“啊？是嘛?”
但仔細想了想，確認自己沒見過魏立業，就說道：“我咋想不起來了？我們真的見過？”
魏立業忽然不好意思的笑着說：“沒……沒有，我記錯了。”
李星火也笑了。
“這次玉春的事，謝謝你！”他很真誠的說。
李星火便收下這謝意，話頭一轉，說起了要告辭的意思。
魏立業看了看天，也覺得時候不早了，便進去同魏玉春說了幾句貼心話，做出要送人的意思。
臨走時，魏父魏母還抱着那張紙，寶貝得不行。
魏立業同林雷心照不宣的一笑而過。
三個人便出了村頭，魏玉春也不再那麼壓抑了，又蹦又跳的。
在路上，林雷便先道了歉。
李星火和魏玉春都疑惑的看向他。
“先給玉春道個歉！”林雷說。
“剛纔在說服你阿爸阿媽，讓你繼續上學的時候，我用了很多不對的詞和句子，也表達了很不對的意思。”
李星火當即就知道，是那些引導魏父讓他覺得上學的女孩子很“值錢”的話。
雖然她和林雷都知道，這是權宜之計，但魏玉春還小，價值觀還沒有完全建立，難免受到影響。
李星火頓時覺得這個林雷處事的確周到。
林雷道了歉，反倒讓魏玉春有些不好意思。因爲她那會也覺得大哥哥說的不對！還想反駁來着！
林雷便說：“我剛纔的所有話，你都可以忘掉，因爲全都是我瞎編的。”
“沒有400元彩禮的表姐，也沒有嫁個縣長兒子的女人，這些都是權宜之計。用來說服你阿爸阿媽的理由。”
“你覺得哥哥剛纔做的對不對呢？”李星火就問。
魏玉春想了想便說：“老師和哥哥是爲了讓我上學，這是對的事！”
“那就對了！這種適當的謊言，可做的是對的事，其實是一種帶有善意的謊言！所以也不能覺得哥哥就是一個愛撒謊的人。”李星火諄諄善誘。
“對！那些話都是不值得學習的。讀書上學是爲了獲取知識，不是爲了嫁人嫁的更好，明白了嘛！”林雷說。
魏玉春點了點小腦袋說：“我知道的！老師講過，我一次就記住了。”
李星火聞言，憐愛的牽着魏玉春的手。
李星火就告訴她，獲取知識可以是爲了掌握自己的命運;可以是爲了幫助更多的人；也可以是爲了報效祖國。
“當然也可以是爲了知識而獲取知識，追求學術上的進步。”
“這些都可以成爲你努力學習的目的。”
“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千萬不要覺得女性的價值在於可以嫁人。這不是，這對女性來說並不是真正的價值。這是被曲解的、扭曲的價值。等你以後讀過更多的書了，就會明白，女性的力量是巨大的。”
“只是古老的人們執拗於一些不先進的傳統，讓束縛女性這種事愈演愈烈。這是對女性的不公平！”
“這也是我們女性要爭取進步的原因，我們要爲同胞爭取更大的生活空間，要求社會上的每個人，公平公正的對待我們。”
林雷就舉例說：“你看李老師就是很好的榜樣，她認真努力的讀完高中考上大學，畢業後放棄都市的繁華，毅然決然的來到鄉村教學，來幫助像你一樣更多有需要的孩子。”
“她實際上就是實現了不一樣的價值，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魏玉春便仰着小臉說：“我以後也要做像李老師一樣的人！”
李星火臉頓時紅了，笑着去牽這孩子。
林雷給小的道完歉，又給李星火道歉，承認了自己不應該擅自做決定。
李星火哪裡會真的介懷。
“這也沒什麼啦。你也是給我好好上了一課，原來對待不同人有很多不同的解決辦法，之前是我太死腦筋了。”李星火感嘆的說。
“那會幾乎都在劍拔弩張。結果你另闢蹊徑，反倒是好了。”
“我得向你學習啊！現在總算明白了我們馮校長的話了，基層工作確實不能只有一腔熱血！”
林雷聞言淡淡的笑了，卻有些不贊成李星火的自我貶值。
“你也不用這麼想。方式方法固然重要，可要改變的勇氣纔是這裡最缺乏的東西。”
“這次的事也不能作爲典型去看。兩位老人家思想受農村封建影響過深，行爲也值得毫不留情的痛批！”
“我的解決辦法始終是退而求其次，用利益誘導脅迫，只求一時的結果。根本令當事人意識不到他們行爲的錯誤。”
“這就是弊端。”
“我聽說之前你們校長和老師來過這裡，想必他們的目的和你的目的是一樣的，是爲了讓老人意識到自己行爲的不對。至於失敗，則是實際情況里老人的思想一時半會改正不過來產生了逆反而已。”
“這就好比，一個人犯了罪，不能因爲他見識過了坐牢的可怕道了歉，就不去懲罰他、譴責他。”
“所以我的方法可以學習，但不適合常用，這只是求一時的結果。”
聽了林雷很中肯的建議，李星火受益匪淺，不過還是有一個疑惑縈繞在心頭。
“你那會說的什麼表姐都是假的？”她問。
李星火也實在很難相信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編出這麼像模像樣的謊話來。
結果林雷也有點難爲情的笑了笑，張口卻是沒有直接回答問題。
“嗯……學心理學的，尤其是社會心理學總會有這樣的天賦，描述一種感覺或者一件事情，很真切。這個也算是一種職業病了。”
“我的確有個表姐，但她也沒有收400彩禮。她輩分比我大，年齡比我小，還在念書。”
李星火和魏玉春都被逗笑了。
三個人原本要沿着來時的路行走，但魏玉春卻領着兩人到了一條更隱蔽的小徑。
“這裡有點不好走，但是快而且沒有蛇蟲鼠蟻什麼的，很安全。”魏玉春說。
李星火想起自己之前的險象環生，便笑着說：“這就是術業有專攻！”
雖說是快，可到底走起來都是上坡，很費膝蓋。
到了陳門村時，林雷便叫着李星火去了一塊矮樹旁，叫魏玉春在另棵樹蔭下的石塊處歇歇腳。
“咋啦？”李星火跟過來問。
林雷說：“快到學校了，我就不進去打擾了。回去還要整理一下今天的素材。這是玉春的學費，暫放在你這裡，等需要時你給交一下。後續的我會自己來交的。”
林雷從揹包側兜裡拿出五張面額十元的紙錢，遞給李星火。
李星火卻是一怔，道：“你這幹啥？”
看李星火愣了一會的樣子，他便打趣的說：“怎麼？以爲我就是隨口一說？”
“我之前說故事是假的，但說要一直資助魏玉春直到畢業可是真的。”林雷說。
這怎麼行！
李星火當然不會收了。
“不管你說的真假，這錢我都不能收！再說了，學費有我呢！”李星火忙退回去。
“你已經幫了我，幫了這孩子很多了。已經夠了！”她勸阻道。
林雷微微側了側身子，擋住魏玉春不遠處探究的眼神。
“李老師，這樣，你先別急着退。你聽我說。”林雷緩和道。
“是這樣的，我在很早以前唸書的時候也是靠接受別人的資助才得以繼續往下唸的，並且一路走來，我得到的幫助數不勝數。”
“我也一直有想要報恩的想法，但是很多資助我的人都是匿名的。我也苦於一直沒有尋找到，沒辦法還願。”
“而我留學生涯，完全是國家給予我的。他們保證了我的安全，資我以經費，讓我能夠順利的唸完大學。”
“我也認爲這種資助是良好的傳承。所以於情於理，李老師都不應該阻止我付這個錢！”
饒是知道林雷的能言善辯，李星火此刻也無力反駁。
林雷看了看她鬆動的神情，就繼續加了把勁，說道：“況且，我雖說是付了學費。但人活在世，總有花錢的地方。孩子還小，生活方面所需的資費還是要勞煩你來出的。”
林雷算是給人留足了餘地，農村孩子沒有學雜費，只有個一學期六元錢的伙食費。
他這樣說，就已經是不容置疑，絕不會退讓的了。
李星火摸這錢，掌心處感受傳遞來的絲絲熱度，心中不免有了感慨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