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民初的詩壇和學術界,曾熙就是詩宗和學宗級別的存在,所以大千和秋君都對他恭敬至極,從來不敢直接問什麼問題,只是盡心伺候左右,靜聽老師和鴻儒們的談書聊畫、品詩論道,不敢接話插腔。
其實,曾熙很清楚,這樣的場面就等於是在授課,所以詩詞歌賦、思想法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1其實有心的把自己的詩學辭賦、書法造詣,都深入淺出的穿插在談論中,潛移默化的影響着兩位求知若渴的青年才俊。
等到賓客散去,大千和秋君再分別把自己的習作呈上彙報,曾熙會毫不保留的對二位的優缺點悉數指出。
在大師的悉心培養下,張大千和李秋君在詩詞歌賦、書法技藝不斷精進,迅速掌握了字體的肩架結構和轉折,並學會觀察分析臨摹字體的走向和規律。
尤其是大千,正逢青春,天賦極高,記憶超羣,摩誰像誰,書法和繪畫都進步神速,無論是臨摹還是背臨,無論什麼字體,他都能通過字面,精準的分析出原作者的用筆訣竅,並摩寫的酷似原作,甚至竟練到了左右手寫字臨畫幾無區別的境地,還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正是爲後人稱道的“大千體”。
張大千書法風格的最終形成,還應該得益於吳昌碩和曾熙聊天時說的一句話。
大千清楚的記得吳昌碩的這句話:“我平生得力之處在於能以書作之法作畫。”
吳昌碩是清晚期和民初期最有影響力的書畫大家,他將凝練遒勁的書法、出鋒鈍角的篆刻之行筆、運刀、章法及體式融入繪畫,形成富有金石味的獨特畫風。給了大千巨大的震撼和啓迪,就連著名畫家任伯年第一次見到吳昌碩的畫時,也禁不住拍案叫絕。
在曾熙先生家學習的過程中,大千漸漸領悟到了國畫的精髓,把國畫想象成無言的詩、無形的舞、無聲的樂,其抽象的精神意會和宇宙般寬廣奧妙的表達方式,就是最爲永恆的藝術。
民國初年的上海灘十里洋場,已是何等的繁華熱鬧,而一個青年人,揹着畫筒,穿行於霓虹閃爍的街道,卻不爲所惑,像一個修行者,埋身於中華文化的詩詞歌賦、書法繪畫的營養汲取之中,其實不易。
內心深處“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座右銘,早已讓大千明白,要成爲一位大師,自己要走的路還很長...
而李秋君的動力,完全來自於身邊有一位大千,自己心甘情願的爲他做所有的事。
如果只是她一個人,肯定會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愛的力量是偉大的,莊嚴的,不容反抗的。每天都見證到身邊這個人的堅持、自律、勤勉、刻苦,秋君也漸漸的投身其中,以詩歌爲樂、書法爲趣,時時刻刻伴着身邊這位蓋世英雄,“你若安好,我便不擾”...
秋君感覺自己是幸運的,因爲至少,她愛慕的人,就在身邊,雖然沒有西窗紅燭、沒有庭院情話,但是同吃同喝、同紙同畫的朝夕相伴,足可以抗衡整個世界的多情,所以,她格外珍惜這樣的同窗生涯。
那日練畫時,秋君見到大千加蓋了一枚“大千居士”的篆刻印章,好奇的問:“先生,您的大千之名何解啊?”
大千笑答:“這要感謝禪定寺住持意琳法師,是他看我善畫,將我收留,賜予我法名大千,大千兩字語出佛家經典長阿舍經中的一句,三千大千世界...”
秋君品味道:“好大的名字!”
大千道:“住持告誡我,這句話在佛經裡的意思是,世界無法無邊,宏光微生,包羅萬象,要胸列萬物,觀廣探微,將已知大千世界,融入己之大千世界,再將己之大千世界,返回已知大千世界。”
秋君聽了個半知半解,沉思半晌,語出驚人道:“先生,雖然我一時無法領悟全面,但是,您至少已經具備了成爲大師的先決條件!”
“哦?”
秋君仰頭道:“那就是有了這個響亮的名號!”
大千將信將疑道:“三妹,你覺得大千夠響亮了?”
秋君點了點頭:“我覺得可以。如果哪所畫院或者大學,當着那麼師生面,校長對着話筒喊,下面有請張大千先生講話...你聽聽,張大千先生,多響亮啊!朗朗上口、玄機四伏!”
大千不覺憨笑起來...
秋君看着笑容可掬的大千先生,羨慕之極:“先生,您一支羊毫走天下,江南江北、天涯海角,走到哪裡都不用怕,跟您比,我純粹就是籠中之鳥...”
張大千緊着糾正道:“三妹,我還羨慕你呢,天不怕地不怕。我可不是走到哪兒都不怕,我懼怕大哥,恐慌至極,夜裡都常常被他嚇醒!”
秋君大感意外:“還有這事?”
一提起大哥,大千神情即可就敬畏起來:“我年幼時體弱瘦小,常爲大哥所欺,動輒把我拎起來摔在地上...我們張家規矩頗嚴,等級分明,弟妹都要對兄長恭恭敬敬,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爲害怕,我平時對他敬而遠之,退避三分。我要是做了什麼壞事,包括臨摹古畫,讓大哥瞧着了,肯定是一頓打罵訓斥。所以那些個發小來找我摩古,我都是跟着到他們家去臨摹,絕不敢在家裡弄...”
秋君大感意外,原來自己心目中的蓋世英雄,竟然還怕自己的親哥哥...
大千雖然懼怕大哥,但對弟弟妹妹卻都疼愛有加。只要有閒錢,都是託人帶回內江,給弟弟妹妹們添置衣物,購買糖糕。
他尤爲喜歡九弟張君綬,在君綬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他擔心君綬受家規約束而影響到個性發揮,在徵得曾熙老師同意後,將十七歲的九弟接來上海,在曾老師家學習書法,由他和秋君代教。
秋君愛屋及烏,把君綬當自己親弟弟,疼的不得了。
君綬畢竟年少,玩心重,不如八哥那麼專注,大千只好由着秋君帶着他出去玩耍,沒幾個月就混了個上海通。
半年後,家母帶信,交代君綬回內江成親,女方是家母做主選定的表親。
君綬比較內向,自收到家書,便木呆呆的不吃不喝。
秋君詢問半晌,君綬才哭着鼻子道:“秋姐,我是真不願意再走我哥的老路。家母給我選的婆娘,是個小腳婦人,大字不識幾個,說話都不利索,小時候大家都叫她傻妞,沒人愛跟她玩...我娶了這樣的妻子,一輩子就完了,還學書法繪畫作甚?”
說完,低頭落淚...
秋君一時不知道如何寬慰君綬,也想不出所以然,更拿不定主意,張家家母定下的親事,哪是她李秋君能管的了的?
大千自覺無奈,只能在一旁仰頭長嘆...
令大千和秋君萬萬沒想到,當晚,君綬給大千、秋君及曾熙老師各留下一張紙條後,便離家出手,第二天竟投黃浦江而去...
秋君聽到噩耗,只覺得心裡被重錘很很的擊打着,好半天都無法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眼前時時都閃現出君綬意氣風發、年少輕狂的可愛模樣...昨天還是那麼熟悉親近的一個少年,甚至茶盞裡還溫存着他給倒的熱水,此刻卻如此的冰涼冰涼,一如她涼透的心...
怎麼就會投江而去?秋君就是想不通,也根本無法定下心來寫字作畫,乾脆把自己關進了閨房...
大千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瞬間就覺得全世界的蛇膽汁都被他一個人吞噬下去,不停的在他肚子裡翻滾,他承受不了,想把這份苦吐掉,然而每次吐到嘴邊,又硬生生的嚥了回去,空留他滿口苦澀...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節骨眼上,家裡來信報喪,大姐因肝病不治,香消玉損,匆匆離世...
君綬投江,讓大千報恨終身,時常會午夜夢迴,後悔自己沒有照顧好九弟:大姐早逝,眼前總是浮現大姐輔導他練字臨帖工筆作畫時的點點滴滴...
君綬一事,他一直狠心瞞着,謊稱已送君綬去德國留學,並常以君綬的口氣、筆體寫信,託赴歐洲的友人轉寄家裡,以慰家母牽掛之心,直至家母去世...
經此雙重打擊,大千一病不起。
短短几天,絡腮鬍子裡竟然滲出了白鬚。
秋君心疼不已,將大千重新接回李府休養,寸步不離,以致於李茂昌請來診病的大夫,都以爲他們是小兩口,而將此消息誤傳給了在報社供職的弟弟。
這位小報記者跟打了雞血似的,捕風捉影,大作文章,接連發稿杜撰出《名媛李秋君軟困畫壇新銳張大千》、《蜀地畫家被上海名媛強吻索愛》、《李秋君獨佔張大千》等令人大跌眼鏡又極具吸引力的渲染和內容。
大千得知後,甚爲不安,顧不得身體尚未康復,便急着想搬出李府回曾府,生怕誤了秋君的清白名聲。
秋君堅決不應允。
秋君被捧在十里洋場的名媛圈,早已見慣不慣,泰然處之,根本沒把這些小道消息當回事。她心裡清楚,自己對大千的一見鍾情,絕不是爲了給報社增加題材,自己的敢愛敢做、無怨無悔,都是爲了心目中的蓋世英雄而飛蛾撲火...
在當時的上海灘,像這類名媛倒追窮畫師的愛情故事最令人興奮好奇,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旁觀者,都樂此不疲。如果當事人急於闢謠,那這把火就越燒越旺...而秋君的冷處理,卻似一把最鋒利的矛,讓小道消息瞬間就不攻自破,繼而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