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上海,北京、廣州等地的文人雅士,都會通過舉辦集聚活動,來交流才藝,推陳出新,一年一度,樂此不疲,美其名曰:秋英雅集。
秋英會以當時的上海最爲知名,規模較大,一時無兩,引各地的文人雅士紛紛齊聚,賞菊品蟹,吟詩作畫,好不熱鬧。
是年九月初九,秋高氣爽,風和日麗。
大千也漸漸從痛失愛弟的陰影中走出來,在李家大哥祖韓鼓動下,半推半就的參與了這場文人盛會。
李家老二祖來、老三秋君,名媛楊雪玫,悉數到場。他們都是秋英雅集的老會員,跟其他會員大多熟識,互相招呼,熱絡有加。
今年的秋英會,假借豫園舉辦,以古戲臺爲中心,種植和擺佈着各等菊花,黃如金、白如雪、粉似霞,五顏六色,清香撲鼻,真可謂是“獅龍氣象竟飛天,再度輝煌任自威;淡巷濃街香滿地,案頭九月菊花肥”。
豫園裡的這座戲臺,被譽爲江南第一古戲臺,正面雕有鳳凰、雙龍戲珠等圖案,頂部四周有二十八隻金鳥展翅,四周的景觀疏密有致,層疊錯落,別具一格,盡顯“咫尺之內,再造乾坤”的精妙。
大千在秋君引領下,走九曲橋,登大假山,攬萃秀堂、觀點春堂,常有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之感,那亭臺樓閣、池塘水渠、汀渚磯堤盡顯一番靈動鮮活、悠遠靜謐之美,一石一水、一亭一閣,各有風雅,令大千靈感噴涌。
待二人遊歷到古戲臺位置,只見曾熙、吳昌碩、黃賓虹等前輩已經在那邊不吝筆墨,揮毫題字,爲雅集現場捐寶。
老頑童賓虹大師見到大千,連拉帶拽的,非讓大千作畫,曾熙和昌碩等幾位前輩也是連連起鬨,大千便不客氣,伏案提筆,游龍走蛇,不消一支香的功夫,一氣呵成,當場呈現了一幅《高士賞菊圖》。
只見畫中幽林深處的小亭間,陶淵明與訪友坐對賞花,江干水渚,羣卉爭發,樹本、房舍、池沼、小路、秋菊等表現很淋漓盡致,且設色豔麗,畫中人雖無特殊造形,但拖尾諸跋,均以陶潛賞菊故事爲題詠,意境頗爲優美。
曾熙觀之,大爲動容,當場在左上角空白處提筆疾書陶淵明絕句“陶公愛菊晚節高,菊亦愛公高似我。忘言相對與談玄,有菊空尊亦自可。”
曾熙大師的書法,本就有“書畫同源”之說,爲配合賞菊圖意境,他以漢隸圓筆爲本,下窮魏晉,儒雅縱逸,骨力洞達,婉暢多姿,盡顯其晚年之風格,配以大千的半寫意半工筆不拘一格的賞菊圖,令衆人拍手稱道,紛紛讚歎,以致案前人潮擁擠,水泄不通。
大千意欲離席,衆人哪肯散去,七嘴八舌的,非要大千再次揮毫助興,秋君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曾師傅更是頻頻點頭示意,大千趁興此間,便不再推辭,穩穩的坐定,再次揮毫潑墨,連續繪就了山水、花鳥、人物、走獸等新作,工筆、寫意、沒骨無所不能,詩書畫三絕才藝盡現,贏得一個又一個滿堂彩,令四座皆驚...
現場採稿的記者們哪肯放過“嶄露頭角”、“技驚四座”、“後起之秀”、“一鳴驚人”等讚語頻頻見報。
每年的雅集都有現場拍賣畫品募集善款之環節。應組織人的盛邀,大千再次和秋君合作,聯手奉獻了一面巨幅《潑彩鴛鴦戲荷圖》,二人技法之嫺熟、落筆之流暢、色彩之炫目,令一衆雅士大開眼界、大呼精彩!
二人合作的荷花圖,曾在賓虹大師主編的《美術週刊》中重點推薦過,爲一衆圈內人士所熟知,今天有幸親眼得見,更是引爲轟動。所以在拍賣環節,叫價聲此起彼伏,各不相讓,賓虹、昌碩、曾熙也都樂在其中。只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大家頻頻舉手叫價的喧鬧聲中,李茂昌李會長二百大洋的一口價,讓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如願將自己閨女的畫收入囊中,創雅集拍賣有史以來之最高價。
秋君嬌恬責備道:“爹,您這是以錢壓人。”
李茂昌振振有詞道:“閨女,我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惹得衆人哈哈大笑,將氣氛推向高潮...
自古書畫界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勝一浪,看到大千、秋君等青年才俊們如此精進,前輩們自然欣慰有加,紛紛毫不保留的傳經送寶、悉心指教、提攜鼓勵,使整個會場充滿了溫馨的藝術氛圍...
先前的寧波會館畫展,只是寧波籍貿易伙伴小範圍的展售活動,雖有見報,大多是衝着名媛的消息去的。而秋英雅集,卻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文化聚會。
秋英會後,張大千可謂順風順水,開始在上海書畫界嶄露頭角。越來越多的青年才俊們紛紛登門造訪,以求交流。無形之中打破了張大千在李府閉門向藝的平靜...
在這期間,江南才子謝玉成、青年畫家鄭曼青先後成爲與大千和秋君交往最頻密的知音好友。
謝玉成更是因情趣相投、性格合拍、豪爽義幹,逐漸成爲張大千人生路上的生死至交。
謝玉成之所以能快速獲得張大千的認可並真心與之交往,還跟一場飯局有關。
那是一次李家大哥李祖韓組織的聚餐,一位名叫陸連城的富家子弟,內心不服張大千,總以他的長鬍子爲由,連連不斷地開玩笑消遣他,讓大千坐如針氈...
謝玉成實在看不下去,不慌不忙道:“各位,連城一直拿鬍子在說笑,那我也說一個有關鬍子的故事吧。”
在座的皆鼓掌叫好。
謝玉成接着講道:
“劉備在關羽、張飛兩弟亡故後,欲興師伐吳,誓爲弟報仇。
關興與張苞爭做先鋒。
備說:‘你們兩個分別講講自己父親的戰功,誰講得多,誰就當先鋒。’
張苞搶先發話:‘先父喝斷長板橋,夜戰馬超,智取瓦口,度釋嚴顏...’
關興口吃,但也不甘落後,說急道:‘先父...先父鬍子一大把,都叫他美髯公,所以先鋒一職理當歸我。’
誰知,關公正立於雲端,聽完禁不住大罵道:‘你這不肖之子,爲父當年斬顏良,誅文丑,過五關,斬六將,單刀赴會,這些個光榮的戰績你不講,光講你老子的一把鬍子有何用?”
不等謝玉成講完,陸連城滿臉通紅,當即啞口,從此再也不扯鬍子的事了。
自此,張大千對這位仗義執言、愛抱不平的同齡人另眼相看,視爲知己...
數月後,在謝玉成的竭力攛掇,在李祖韓、李祖來、李秋君三兄妹的鼎力相助之下,大千斗膽租借了李茂昌的一處院落,設堂收徒,取其名曰:“大風堂”,並在《申報》上刊登張大千售畫啓示的廣告。
大風堂便名正言順的成了畫壇新銳們的集聚之地,大風堂畫派也逐步在上海畫壇爭取了一席之地。
張大千自知不懂經營之道,遂將開箱鑰匙和“大風堂”手牌一併交給李秋君,無意之間也宣示了李秋君在大風堂的地位。
李秋君很快從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千金大小姐,轉換成一個外賬帶裡賬、燒火帶買菜的大管家,竟還樂此不疲。
秋君不僅要悉心照顧大千的飲食起居,還要爲大千的每幅畫作定價,並且招呼和接待觀摩購畫的顧客,同時還搭車把自己的習作拿到店裡一同展賣,所得款項全部用於大風堂的開銷。
寧波幫善經營之道,大風堂在寧波大小姐李秋君打理之下蒸蒸日上,並且很快就有了盈餘。秋君又將大部分盈餘款項存入老爹李茂昌的票號吃息,算是利上加利、息上加息,大千先生懸着的心重重的落下,也樂得做了一個撒手掌櫃,專心於創作和教徒...
張大千開設大風堂,收到的第一位開門弟子,竟然是九歲孩童胡若思。
胡父與李茂昌舊識,系寧波籍文化人,在寧波會館畫展現場拍得過一幅潤彩《廬山觀瀑圖》,拿回家後,酷愛畫畫的小若思常常對畫臨摹,不知倦怠,胡父便帶着若思、攜着厚禮,由秋君領着拜到大千門下。
大千見他第一眼,雖聰明伶俐,卻擔心年齡偏小,玩心太重,不覺微皺着眉頭...
胡若思行跪拜禮後,見到大鬍子師傅皺眉,便仰起頭,朗朗道:“師傅,您別看我小,我以後肯定是您所帶的徒弟中,最給您長臉的那位...”
衆人聽罷,皆大笑不止...
大千銘記着曾老師所言“自信”二字,即對小若思另眼相看,悉心教學,若思也是天賦配上勤奮,筆耕不息,加之幼承庭訓、天資早慧,自投大千門下後,進步神速,深得大千和秋君疼愛...十四歲那年,就在大千和秋君帶領之下,東渡日本舉辦了個人畫展,一時轟動東瀛,獲“神童”之譽;十五歲時一幅《匡廬瀑布圖》獲比利時世界博覽會金獎,傳爲藝林佳話。此後,他追隨大千先生遊歷名山大川,將煙雲丘壑羅納心胸、把萬紫千紅發於毫端。
若思用實際行動踐行了他仰頭說的那句話,給大風堂畫派長足了臉面,他的作品《萬古長青圖》懸掛於人民大會堂、《黃山鬆雲圖》收藏於江蘇省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