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雲景慣例起牀放牛,精神飽滿的他並未因爲昨夜想了半晚上事情而困頓。
晨光微明,正是萬家寂靜的時候。
走到門口,他猛然注意到今早家裡比平時安靜了很多,晃眼看到雜物間的東西也少了一些,然後他腳步一轉,來到廚房門口,看向圍着竈臺忙碌的江素素問:“娘,爺爺和爹呢?”
雖說如今雲景家的日子比往昔好了很多,但依舊沒有吃早餐的說法,這會兒江素素實際上是在煮豬食。
他家今年依舊餵豬了,不過餵了幾年豬,都沒有捨得殺過一頭來自家吃,都是在冬日來臨前趕去鎮上賣錢。
養了幾年豬,卻沒有吃過自家養的豬肉,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
添柴燒火的江素素聞言轉頭看向門口的雲景語氣略微複雜道:“你爺爺和你爸一早就去鎮上了”
“他們沒說近來要去趕集啊”,雲景愕然道,他感覺到了江素素的語氣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但沒深想,畢竟母親並非那種愁眉苦臉遇到困難的神色。
江素素只是一個沒心機的農婦,並不善於隱藏自己的心情,在自家兒子面前就更沒必要僞裝了,實際上她此時在爲昨夜一家人商量的決定而糾結。
雲景想讀書,作爲一家之主的雲林在思考很久後,沒明確的說什麼,只說今天去鎮上問問情況再說。
江素素糾結的也正是這個,結果雲景真的能讀書嗎?自家如何供養雲景讀書?她不知道,茫然無措。
“臨時決定的,反正近來清閒一些”江素素回答說。
雲景點點頭哦了一聲,轉身出門放牛去了,他隱約感覺到家裡有什麼事情瞞着自己,但並沒有刨根問底,時間到了自己自然就知道了。
本來他還想旁敲側擊問問家人什麼時候去鎮上,自己到時候死皮賴臉的也要跟去,屆時想辦法接觸一下李秋王石張長貴,從而實施自己搞起讀書的計劃,順便打聽一下讀書有沒有什麼限制,現在看來只能等下次了。
去一次鎮上不容易,天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
雲景放牛去了,而另一邊,雲林雲山卻是和一衆村民踏着朝陽來到了牛角鎮。
到達鎮上,和村民們分開後,雲林雲山帶着一堆竹編制品來到了那節專賣竹編的街上。
“林叔,山哥,你們來啦”,街邊擺攤的張長貴眼尖,隔着幾個人看到雲林雲山就打招呼。
這些年來他們雙方有過多次合作,雙方都已經很熟悉了。
這次張長貴沒有賣廁籌,賣的是一些竹笛雞毛掃之類的小玩意。
“長貴小哥早啊”,走近了之後雲林笑着打招呼,張長貴家就在鎮上,看到他雲林並不覺得意外。
張長貴笑呵呵道:“林叔您身子骨還是那麼硬朗,您也沒說什麼時候來鎮上,我邊上沒位置了”
“呵呵,我又不老,沒事,我們到那邊去擺攤,這些年來已經有些老主顧了,若有生意我會提議他們來你這裡看看的”,雲山點頭笑道。
“呵呵,行,林叔你忙”
雲山不善言辭,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笑着點了點頭,算是和張長貴打過招呼。
走到一個空地,雲林雲山將帶來的東西擺上。
不過雲山的心情明顯不在買賣上面,在做好準備工作後,他讓雲山看好攤子,然後想了想走向張長貴。
“林叔有事兒?”張長貴見雲林到來有些意外道。
雲林侷促了一下,看了看周圍的人,壓低聲音道:“長貴小哥,我想向你打聽點事兒”
“嗨,林叔有什麼說就是,這些年來你還不知道我?對了,上次林叔你送我的竹蜻蜓我兒子很喜歡”,張長貴擺擺手道。
他有孩子了,生了個男孩,當初那點小心思隨着兒子的出生也煙消雲散了,不過他媳婦在生了兒子之後肚子就不見動靜,他有點鬱悶,還想要個女兒呢。
說完的他見雲林喃喃不說話,壓低聲音問:“林叔要打聽的事情不方便當衆說?”
“啊,嗯”,雲林尷尬一笑算是回答。
張長貴懂了,給邊上同樣擺攤的人打了個招呼,讓其幫忙看一下,然後看向雲林道:“林叔,跟我來,我們去人少的地方說”
兩人來到人少之處,張長貴好奇問:“林叔,到底啥事兒?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額,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你說,我盡力幫忙”
所謂的幫忙明眼人都知道是客套話,他們的關係好沒好到那種程度。
雲林並未在意這個,見周圍人少,這才尷尬的搓了搓手小聲道:“額,那個,我說出來長貴小哥你可別笑話我啊”
“嗨,林叔說哪裡話,您繼續,我聽着”,張長貴搖搖頭笑道。
想了想,雲林用忐忑又尷尬的語氣說:“是這樣的,我孫兒小景,就是當初跟我們來鎮上的那個小胖墩,現在他不胖了,你還記得吧?”
“自然是記得的”,張長貴點頭,能不記得嘛,他和雲林父子倆如此熟悉,還是當初雲景作爲紐帶呢。
別看這麼多年過去了,雲景給他的記憶依舊無比深刻,此時張長貴猜測,雲林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跟雲景有關。
果然,雲林繼續侷促道:“那什麼,我孫兒他說他想讀書,長貴小哥你家住鎮上,知道的比我多,我就想向你打聽一下,這讀書花費幾何,有沒有什麼要求?”
“啊?”聽到雲林的話,張長貴愣了一下,也是有些意外。
回想起當初和雲景交流的畫面,轉而張長貴又覺得,雲景讀書纔是合情合理的,哪怕他只是一個農家孩子,沒有爲什麼,反正張長貴下意識覺得理所當然。
見他不說話,雲林尷尬的臉都紅了,不好意思道:“小哥是不是也覺得異想天開了?”
可不是嘛,泥腿子妄圖讀書,和乞丐想當官有什麼區別?
“不,林叔,您別誤會,我沒這個意思”,張長貴趕緊道,然後微微皺眉說:“這個事情,你容我想想”
雲林點頭,沒打擾他。
想了片刻,張長貴這才認真的看着雲林道:“林叔,關於讀書這個事情吧,我倒是知道一些,說句話您別多心,我並不看好,實在是……嗯,這個事情太難了”
“怎麼說?”雲林心都提起來了。
再度皺眉,張長貴道:“我家就在鎮上,據我瞭解,鎮上但凡有點家底的,都想讓自家孩子去讀書,可真正能進入學堂的少之又少!”
“爲何?”雲林不解,讀書嘛,不是有錢就行?雖然他家如今也沒什麼錢,但能製作值錢的麥芽糖啊,雲林還是有點底氣的,雖說那玩意暴利風險大,但爲了孫子讀書,他可以去冒險!
張長貴收起笑容,表情略微嚴肅道:“林叔您先別急,容我慢慢給你說”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首先我要告訴你,讀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單就是花費,就是一筆讓人膽戰心驚的數字,常人想都不敢想!”
“能具體說說嗎?”雲林吞了口口水道,他還真不知道讀書要花多少錢,但看張長貴的表情,恐怕超乎自己的想象。
張長貴繼續道:“鎮上只有一個官辦學堂,我曾也有讓我兒子將來去讀書的打算,所以專門打聽了一下,瞭解一些情況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單說學費,每個月五兩銀子,一年下來,那可就是五十兩了,哦,中途有兩個月假期不收費”
聞此,雲林一想,這也不是太貴啊,一鍋麥芽糖就能讓雲景念一年書了。
張長貴見他表情緩和,嘆息一聲道:“林叔是不是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有點家底的人勒緊褲腰帶都能勉強供給得上,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學費根本就不算什麼事兒,主要的是書本費,那是要單獨付錢的,一本書,至少十兩銀子,入學後具體要買多少書我不知道,您想想那得花多少?此外還有筆墨紙硯,哪樣不花大錢?還有食宿也得花錢,三不兩時的,總得給先生送禮吧?都讀書了,穿的也不能太差吧?尤其是冬天,炭火錢得給吧?這些都是我打聽到的,雖然除了學費外具體我不知道要多少錢,但你自己稍微琢磨都能想到得花費多少,所以讀書,根本就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敢去想的事情”
雲林直接就被他一通這費那費的給砸蒙了,讀個書,怎會如此花錢?
但他一咬牙,心想,多做點麥芽糖,也不是承擔不起的,於是小心翼翼道:“還有呢?”
“林叔啊,我想說的是,這還只是初期,嗯,是那什麼蒙童班的花費,如果單單只是想識字的話,讀個一兩年蒙童班也就差不多了,可若是想讀書更近一步,那花費至少得十倍增長,您能想象那是一筆多麼龐大的數字嗎?”
雲林自然是想象不到的,嘴脣哆嗦道:“這……這……”
待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復,張長貴又道:“林叔,不是我打擊你,這讀書的花費就不是一般人家承擔得起的,想都不敢想,然後您也別抱着咬牙花錢讀兩年蒙童班識字後就輟學的想法,我剛纔說讀書難,難的並不是錢財問題!”
“啊?”雲林真的懵了,花大價錢都不能讀書?
苦笑一聲,張長貴道:“之所以難,是因爲學堂招收學生,是有限制的,這限制纔是斷絕世間九成以上的人讀書的關鍵所在!”
“怎麼說?”雲林茫然問。
伸出三個手指,張長貴道:“通常而言,想要讀書,有三個條件,滿足任何一個都可以入學,第一,家裡出過讀書人,不是認識幾個字那種,而是出過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還需在五代以內,具備這個條件,有錢才能讓後輩入學讀書”
雲林說不出話來,他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哪兒出過什麼讀書人啊,這個條件別想了,不死心的他又問:“還有呢?”
“第二,家裡出過當官的,還得是入品官員,有這個條件,五代以內,後輩子弟可以入學,當然,依舊要花錢”,張長貴沉聲道。
雲林沉默,這個就更別想了,看着張長貴,等他說第三個條件。
最後張長貴苦笑一聲,也不怕打擊雲林,沉聲道:“第三個條件就是有錢,很有錢,用錢去做好事,積攢口碑,得官府賜予良善之家的稱號,這個時候,就可以辦私塾請讀書人來教導後輩子弟讀書了,也可入學,若沒有良善之家的口碑,再有錢讀書人都不會教你家後輩,這也是爲什麼那些商賈鉅富之家時不時的修橋鋪路,遇到災年還積極捐獻錢糧的原因所在,真當他們錢多得沒地兒放?他們只是想給後輩鋪就一條讀書的路而已”
聽到張長貴所說的最後一個條件,雲林整顆心都涼了。
要多少錢才能砸出一個良善之家的口碑?
他想象不到。
三個條件,任何一條都不是他家能達到的,也就是說,泥腿子出身的農民,想要讀書,幾乎不可能!
讀書,怎生這麼難呢?
實際上不管是張長貴也好,雲林也罷,他們都只看到了這三個條件的表面,內中的門道深着呢。
說白了,前兩個條件,家裡出過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和當官的人,他們本身就是體制內的,後輩子弟能讀書,算是這些長輩的遺澤,更直白點,這就是所謂的寒門,還是屬於讀書人那個圈子。
而第三個條件,用錢砸好名聲,那是在爲國家做貢獻,國家也不能寒了這些人的心不是,否則以後誰還心甘情願的做好事兒做貢獻?是以貢獻多得官府都不好意思後,自然是允許其後輩讀書的,也算是給了一條上升渠道,否則所謂的商賈鉅富,在權貴眼中只是待宰的肥豬,一條豬想和自己平起平坐,你不大放血怎麼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