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共進早餐,對於許多人來說或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對於蘭德來說,這件事卻相當的新奇——至少在他有記憶的這段時間裡,他的餐桌上極少出現另外一個人的餐具。
哦,當然,與文森同居的那段時間是個例外,但是蘭德發誓自己寧願一輩子獨自一人吃飯也不想忍受跟文森共進早餐的折磨。
讓我們來把最開始的那句話變得更加精確一點。
在蘭德的記憶力,他從未與另外一個人共進一餐溫馨的早餐。
他的養父母永遠忙碌而疲倦,很多時候在蘭德起牀的時候,纔剛好能夠看到作爲夜班護士的養母搖搖欲墜地滑入前廊。而他的父親似乎只分爲兩種狀態,拼命工作以及呼呼大睡。他從未有過女朋友,更沒有親密的友人,在那段貧窮的生活裡,蘭德對於早餐的概念只有廉價的速食麥片或者是一份打包的剩三明治,那些雞蛋在發酸的沙拉醬裡與麪包糊成一團,蘭德覺得自己之所以對咖啡抱有如此深的期待,恐怕與他年少時聞到街上那些白領們手中的速溶咖啡的香味不無關係……
“蘭德?”
芒斯特不安地用額頭上的觸鬚撫摸着蘭德的手臂,將陷入遙遠回憶中的蘭德拉回了現在。
“抱歉。”
蘭德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對它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
然後他將屬於芒斯特的,盛着“鹿肉”的盤子放在了桌子的邊上。
他容許了芒斯特享有那個椅子和它的座位,接着他把自己的早餐放在了芒斯特的盤子的旁邊,自己也坐了下來。
蘭德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拍到芒斯特的肩膀,這個距離對於一個人和一隻怪物來說有一些太近了(如果你有觀察過任何一個家庭的話,你會發現只有極爲親密的家庭成員之間纔會在這樣的距離裡共享空間),但是奇妙的是蘭德一點兒都沒有覺得違和。
相反,他第一次發現在自己的右側有另外一個生物坐在那裡,是這麼讓人心情愉快的一件事情。
陽光,煎蛋和香腸富含油脂的香氣,以及很棒的咖啡,外加一張不那麼空曠的餐桌。
一切都顯得那麼的恰到好處。
不過……
幾分鐘後這種近乎完美的節奏裡出現了一個小的插曲,當時蘭德正在用叉子吃自己的香腸,然後他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目光——來源於他身側的小怪物。
它直愣愣地偏頭看着蘭德的行爲,目光中帶着一絲有些深沉似的探究。
蘭德因爲那種灼熱的注視而停下了自己的叉子,他與芒斯特對視着。
“怎麼了?”
他問。
芒斯特那根靈活的蜥蜴一般的藍舌頭飛快地在它的嘴脣上掠過,將殘留着的“鹿血”舔舐得乾乾淨淨。
“早餐。”
它看着蘭德的盤子說。
“早餐。”
接着,它將視線轉到了自己的盤子上,那裡還殘留這一小塊未曾被吃完的“鹿肉”。
蘭德花了一小段時間才搞清楚芒斯特究竟想說什麼,它儼然是覺得自己的食物與蘭德食物有着很大的區別,於是發出了委屈的抗議。
蘭德感到自己的眉頭上方的肌肉正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他企圖跟芒斯特解釋,但是……
“嘿,你和我的食譜有着本質的不同……而且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應該吃什麼……在搞清楚這些之前我覺得你該吃你應該吃的……”
蘭德聲音的音量漸漸變得微弱了下來。
因爲伴隨着他的話語,芒斯特頭上原本直直立着的觸鬚正以顯而易見的速度耷拉下來。
蘭德覺得自己在之前從未見過將“沮喪”這一情緒表現得如此鮮明的動物,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它這種行爲確實讓蘭德感到了一絲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心虛和心軟。
芒斯特畢竟是一隻智慧生物。
他聽到自己身體裡的那個聲音在說話。
而他現在提供給它的無疑是寵物食品——或許這纔是它抗議的真正原因……
蘭德想。
他看着芒斯特盤子裡的東西,然後不着痕跡地將視線從那血淋漓的鮮肉上移開了。
“所以,你想吃跟我一樣的東西?”
蘭德最終還是敗給了芒斯特的觸鬚(耷拉下來),以及喉嚨裡那種與它龐大身軀完全不符合的嗚咽(聽起來像是“唧唧”和“啾啾”混在了一起的呢喃)。
芒斯特的四隻紅眼睛期待地在蘭德叉子上的肉腸上逡巡。
蘭德扶着自己的額頭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真是敗給你了。”
他一邊說一邊切下了一節肉腸遞到了芒斯特的嘴邊,緊接着他就眼睜睜地看着芒斯特朝着兩邊咧開了它那讓人可以輕易想起鯊魚的嘴。芒斯特的嘴將肉腸……還有蘭德手上的不鏽鋼叉子一起咬住了。
“哦,不——”
蘭德甚至來不及發出阻止,就聽到了一聲讓人牙酸的聲音。
“吱——咔嚓”。
那是金屬和牙齒相互摩擦然後斷裂時發出的聲音。
“不不不!”
蘭德跳了起來,他衝到芒斯特的面前,然後伸手扯着它的上下嘴脣,用力地掰開了它的嘴。
他在那隻怪物的三層牙齒的牙縫間找到了那隻已經被嚼得變形的餐叉。
值得慶幸的是芒斯特的牙齒看上去完好無缺,這讓蘭德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將手指伸進芒斯特的嘴裡然後把那一小團金屬捏了起來。
“上帝啊,你究竟是在幹什麼?”
蘭德的手上還殘留着斷裂的餐叉手柄,而他另一隻手上捻着的餐叉頭讓他感到一陣頭痛欲裂。
“唧唧唧?”
芒斯特將自己的身體往椅子深處挪了挪。
它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闖禍了,最好的選擇是直接溜走然後滑入它的新巢穴,蘭德因爲不喜歡被水打溼,所以很少會追打它到浴室。但是,這個早上,某種無形的東西卻感染了這隻怪物懵懂的腦袋,它只想留在這裡,與蘭德一起進食。
它覺得這非常的幸福……(雖然它馬上就把這一切都搞砸了)。
“這很危險,你的牙可剛換完,天知道如果你的牙掉了我該從哪裡給你找獸醫!”
蘭德站起來將已經徹底作廢的的餐叉扔到了垃圾桶裡,他非常嚴厲地教訓着芒斯特,然後他拿了一把嶄新的餐叉回到了餐桌旁邊。
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讓芒斯特學會正確的進餐方式(哪怕是爲了它那一口白森森的利牙着想,要知道,這隻怪物的乳牙可是在蘭德的抽屜裡,積滿了一整個盒子)。
蘭德切割着已經失去了溫度的肉腸,將它插起來,然後慢慢地放入了自己的嘴裡。他儘可能地放慢了自己的動作,臉部肌肉的運動也非常誇張。
他希望芒斯特能搞清楚究竟怎麼弄,在將叉子放下之後,還用力地咀嚼了一下肉腸,張開口給芒斯特看了一下。
“……將它們咀嚼一下,然後吞下去,但是隻有食物的部分。”他舉起了叉子晃了晃,“這個是工具,不是食物……懂了嗎?”
芒斯特沉默地看着蘭德。
它有些不安地伸出手,從蘭德的手裡拿過叉子。
必須得說,它那過長的手指這個行爲變得有些狼狽,但是蘭德始終在一旁幫助它適應。最後它總算歪歪斜斜地切了一塊肉腸下來——筆直地送到了蘭德的嘴裡。
“不不不……不是這樣。”
蘭德苦笑着躲避着芒斯特的“餵食”。
“我的意思是,這是你自己吃的,”他抓住了芒斯特的一隻手,它摸起來冷而潮溼可是蘭德卻一點都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指着那塊肉拼命解釋,“這是……你的,你的食物,你要放到自己的嘴裡。”
芒斯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但是它始終在固執地企圖將自己切下來的第一塊食物送到蘭德的嘴裡。
蘭德最後不得不吞下了那塊有些過大的肉腸塊……他只是以爲芒斯特沒搞清楚,但是在看到蘭德吃下食物之後,芒斯特猛然將自己的臉湊到了蘭德的面前。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快,蘭德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只是詫異地感覺到自己的嘴上有冰冷而堅硬的東西。
直到片刻之後他才猛然意識到芒斯特的嘴直直地對上了自己的嘴脣。
一根藍色的舌頭朝着他的口腔內部鑽了進去。
“芒——呸……”
蘭德覺得自己的心跳瞬間停頓了一下。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一定要說的話,就像是你的口腔裡爬進了一隻活的章魚。
蘭德甚至舔到了芒斯特的舌頭,它是溼潤的,帶着很淡很淡的鹹味,那些葵花狀態的觸鬚在進入到他的口腔內部之後就吸附在了他的舌頭,牙齦和內壁中,帶來一種非常細微的麻癢……
時間宛若停滯一般漫長,這是對於蘭德來說。
實際上,現實中恐怕這個行爲只持續了不到一秒鐘的行爲,蘭德在反應過來之後一把拍在了芒斯特的臉上。他用雙手捧住了那隻小怪物堅硬並且覆蓋着細細鱗片的頭,強行將那它從自己的臉上撕下去。
然後他痛苦地咆哮着衝到了水池前,往水槽裡吐着口水並且開始像是發了瘋一般拼命漱口。
那種微妙的感覺依然殘留在他的嘴裡,簡直讓人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