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說服孔希學,與說服孔訥有些許不同。
張異曾經想要引導孔訥,是一招隨手落下的閒子。
這手閒子他本以爲至少要在未來很久之後,纔有機會去施行。
誰知道楊憲和劉伯溫之間的鬧劇牽扯到自己,讓張異想要小小的推行一下自己的計劃。
現在孔希學上鉤了,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不過要說服孔希學,只是強調心中抱負不同,對於孔希學這種成年人,你還要許以利益。
“孔叔叔,您說指點太過了,我哪有什麼資格在這方面指導孔家?
只不過小道資質愚鈍,在學習過程中確實有過類似的思索,所以纔跟孔訥說了一遍!
教化的成本,在我看來有許多的改變方式,但最爲一本萬利的方式,就是簡化文字,降低知識的入門門檻!
叔叔和孔訥生在書香世家,自然不會理解像我,或者比我更差的那些人讀書識字的苦處,有時候並非我們不想學,而是學起來比別人吃力!”
孔希學若有所思,張異說的話確實有那麼幾分意思。
讀書識字,對於孔家這種書香世家來說,本就是如呼吸一般自然的事,可是他也知道,識字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就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技能。
不獨是讀書人,就算一個讀書不成,只要會認字寫字的人,他就能從事許多別人做不來的工作。
可哪怕知道這些工作可以衝一定程度上擺脫辛苦的體力勞作,讀書認字的人依然很少。
其中固然有大多數人沒有資源去學習文字的原因,但其中未嘗沒有現在流行的文字太過於複雜的因素。
簡化文字,似乎是一條不錯的道路。
可是,小孩子纔講抱負,成年人想要看到的是利益。
孔希學的迷茫和孔訥本質上相同,卻有一些細微的區別。
他沒有孔克堅那樣和蒙古朝廷綁定極深,但也受過蒙古人的好處。
見證過孔家的輝煌,孔希學一樣心有不甘。
“嗯……”
張異想了一下,說:“大道理小道說不出來,就拿我們龍虎山做比喻吧!
我們龍虎山的威望,有許多因素造就,其中有朝廷的恩寵,世代承襲天師之位,有祖師和歷代正一道的同門的努力,但其實究其根本,龍虎山輝煌的根基來自於正一道這些年積累下來的民心。
這些民心,爲龍虎山提供了大量的香火!
而孔家其實也有類似的情況,天下讀書人就是孔家的香火!”
孔希學若有所思,他認同張異的道理。
如果說張家的根是那些愚民的話,孔家的根就在於天下士子。
大家都讀的是孔夫子的書,對於孔家的後人多少都有一分尊重,這些尊重造就了曲阜孔廟鼎盛的香火。
孔家人享受的一切,都是這些士子擡起來的。
張異繼續說:
“可怎麼說呢,我老祖宗第一次從道德經中悟出大道,傳下五斗名教之時,天下的道士,獨我張家一家!
正一道代表道門,這點毋庸置疑1
可隨着時間推移,這天下出現了太平道……又出現了全真道,出現了茅山之術……也出現了靈寶一脈……
如今張家雖然依然香火鼎盛,但道門卻早就不是原來的道門!
張家有了一部分香火,卻也失去了很多民心!
叔叔您看,這點是不是也和儒教類似?
孔老爺子留下的教誨,從董仲舒開始,已經有了變化,而這數百年來,不用多久就有許多學說問世。
這些學說寄生於孔聖人的理論之上,其實逐漸推行下來,早就偏離了孔聖當初所學許多!
他們也同樣分走原本屬於孔家的民心!”
張異這番話如果傳出去,絕對是大逆不道,甚至是殺人誅心。
可是由孔家人聽來,卻很符合他們心中所思所想。
人總是會忽略掉自己對自己不利的因素,只記得自己損害的利益。
他們不會記得如果沒有董仲舒,這孔家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裡的事情,孔希學只會覺得,孔家本應該會更好!
人皆有立場,
在對外的時候,儒家是一個整體,可一旦涉及到利益糾紛。
儒教內部同樣暗流涌動。
就如百官可以維護孔家,但也很默契的不想讓孔克堅他們這些人在新朝繼續獲得政權一般。
曲阜那些吉祥物,看着外邊的大儒指點江山,未必不會嫉妒。
張異曾經將儒教的權力分成政權和教權二種。
政權是屬於士大夫階層的,孔家染指不得。
而所謂的教權,其實也沒有孔傢什麼事,細細想來,除了當吉祥物,這些年孔家其實一文不值。
張異以張家爲例子舉證,並不會刺激孔希學,卻也將他的同理心激發起來。
接下來張異口風一轉,說:
“時局如此,我龍虎山也無可奈何,就算強調自己的道門正統,也沒有人鳥我們!
可如果不做點什麼改變,這民心今日在張家,明日也會流轉於其他人那裡,說起來我張家也算運氣!
我家本來就已經被全真道壓制得喘不過氣,只是他們自己不爭氣,白白將大好的局勢送給我們,可如今改朝換代,我張家的民心也有動盪,
只是祖宗眷顧,賜下種痘法和《太上》一書,重新振作了龍虎山的香火,收拾了逐漸失去的民心……”
張異說到此處,孔家父子露出羨慕的表情。
《太上說微觀世界妙法真經》的火熱程度,恐怕張異自己都無法想象。
挾着種痘法的餘威,這本書讓太上老君和張道陵的香火,直逼民間兩大菩薩,觀世音菩薩和準提菩薩。
甚至到現在,太上老君的信仰已經隱約壓下兩大菩薩的信仰,成爲華夏神祇第一人。
孔家雖然看不上張家,可卻着實羨慕張家如今的情況。
想開朝以來,張家被皇帝收拾的程度並不會比孔家小。
“天師”這個名號,幾乎是龍虎山的根本。
失了天師位,所謂的天師傳承很大程度上成了笑話,張家人其實也屬於被皇帝趕回龍虎山,安心當個吉祥物。
可種痘法異軍突起,不但將張家民間日漸流失的民心收回。
同時還重新獲得皇帝的恩寵。
孔家現在的情況,比張家還要糟糕,他們能做點什麼?
要知道,就算朱元璋此時已經算是“原諒”了孔家,但皇帝漢奸二字,足以讓孔家釘在恥辱柱上,供後人觀瞻。
孔希學聽完張異的分析,他變得更加焦慮了。
張家憑藉種痘法扳回一局,那孔家呢,他們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種痘法”嗎?
可孔希學想來想去,卻越發絕望。
畢竟孔聖人並不是所謂的神仙,並不能給他託夢。
等等,這孩子說的簡化文字?
孔希學想到張異關於簡化文字的論述,似乎明白張異想要表達的意思。
和張家不同,孔家的香火來自於讀書人。
而天下的讀書人的數量是固定的。
就如正一道曾經的困局一樣,張道陵創立了五斗米教,本爲道門正統。
可是後邊出現了全真道,靈寶派等種種教派,其實也在分走孔家的香火。
放在儒教之中,孔家和張家其實也是相通的,各種大儒和大儒創立的學派,一樣在分走屬於孔家的“教權”。
程朱理學,如今是儒教最大的道統,一樣沒有孔家人什麼事?
孔家想要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就必須繞開這些,與種痘法一般,施恩於天下人。
簡化文字,似乎就是一條出路。
孔希學也明白,想要如程朱二聖一般,開天闢地創造一門統治天下的學說,孔家人一個都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不如另行開闢路徑,
如果簡化文字能增加天下讀書人的數量,於整個儒教而言,越是一件好事。
影響力擴大,正符合孔聖人傳道天下的初心。
而這一部分多出來的讀書人,就是獨屬於孔家的“民心”,孔家的影響力也會因爲這件事而變得改善起來。
更有甚者……
孔希學想到,這件事對於君王本人來說,未必沒有有益之處。
大明朝廷對人才的渴望,官員缺失的困境孔希學也有聽聞。
這件事從長遠來看,應該也是能改變天下,於君王有利吧?
越想,孔希學對這件事越是上心,他的神情也變得激動起來。
沒錯,這確實是一條可以讓孔家擴大影響力,而且找到出路的方法。
“我在這裡,謝過小真人!此法對我孔家而言,十分重要,說是價值千金也不爲過!
若此事有成,孔家欠小真人一個人情,以後孔家和張家,當世代交好!
還有,若我曲阜孔家因爲此策改變現狀,我就是販賣家產,也要給小真人送一千兩金子過來,當是謝過小真人的指點之恩!”
一千兩金子,放到外邊就是一萬兩銀子。
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也就是孔家家大業大,纔敢誇下海口。
由此可見,孔希學確實被自己說動了。
張異嘿嘿笑,他有些心虛。
提議簡化文字,他可不是出於什麼好心。
這東西看似對儒教有利,但本質上,這玩意絕對是一門屠龍術。
它未必能砍死孔聖人流傳下來的道理,對於以儒教爲根基的士大夫階層,卻能剝掉一層皮。
文字簡化,知識傳播的效率變高,看似利益儒家,
但誰規定知識會等於【儒學】?
識字率上來之後,老百姓可不會那麼好忽悠了。
人一旦掌握了學習知識的方法,思想就會不受控制的放飛。
先不說因爲讀書人增多導致士大夫這個階層價值會降低這件事,大量沒有上升空間的讀書人,會去反過來反思儒家的合理性。
張異想要傳播簡體字,是因爲他知道文盲率的降低,對於一個社會的影響。
這種影響是利於於華夏千秋萬代的,卻未必利益大明,更不會利益士大夫階層。
他敢光明正大的忽悠孔希學,甚至敢忽悠皇帝,
是因爲他篤定了哪怕這些人再英明,他們也看不到後世數百年的變遷。
許多東西,就如朱元璋爲子孫規定的許多“祖訓”一樣,初心確實是好的,可世事變化,絕不會隨着人的心意改變。
張異影響不到皇帝,他卻有機會影響孔家。
從認識孔訥的第一天起,他這個想法就隱約成型。
不過在楊憲坑害他之前,他對推動這件事並不太着急,只是那件事之後,張異對朝堂的厭惡,導致了他對此事更加上心。
簡化文字,是能利益華夏千秋的良藥,但對於儒教來說,是一劑慢性毒藥。
張異來自於一個充滿反骨的時代,人們尊重權威,但不迷信權威。
他覺得所謂理想的世界,不是公知們吹噓大師輩出卻有着98%的人都是文盲的時代,而是大家人人都有獲得知識的權力,不再俯視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師,纔是最好的。
所以,張異也想在大明,見證一下前世那些人如喪考妣,說羣星璀璨的時代不再有的模樣。
而這一切,將從今天開始。
“天下能屠龍者,唯二!
一者孔家,二者君王!”
想要推動簡化文字,遠比算學入科舉更難。
張異並不會小瞧天下人,儒教是這個時代的正統,也集中了天下最聰明的那批人。
別人也許看不到百年之後的變化,卻能明白簡化文字會帶來儒家集團根基的動搖?
推行簡體字,讓競爭對手變多,當權的人肯定不會去做這件事。
他們沒有動力去改變什麼,甚至會爲改革提供阻力。
就如算學入科舉需要君子六藝作爲招牌一樣,推行簡體字也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和一個能推動此事的人。
天下能推動此事者,除了孔家,只有皇帝。
皇帝張異接觸不到,孔家是張異能找到的最好的選擇。
作爲儒教的精神圖騰,孔希學如果以減少教化成本這個理由說服皇帝,簡體字有那麼一絲可能得到推行。
若是張異心中的想法能得到推廣,這件事的影響性絕不會比算學入科舉低。
百姓識字率上去,即使什麼都不用做,也會推動生產力的發展。
在張異看來,如今的知識分子階層是畸形的。
他們明明掌握着知識,卻太過專注於玄學,權力。
只有極少的一部分人,纔會在閒暇之時,對某些東西進行改變。
這些人,也大多數是在功名上不順的士子。
既然如此,讀書有什麼用呢?
知識的壟斷,已經形成了一種阻礙社會發展的東西。
如果只是的流傳,能突破“士”這個階層,在工農商裡都有傳播,自然會有一些人因爲知識而做出改變,發明出以更有意義的東西。
張異是穿越者,可穿越者不等於什麼都懂。
與其說靠自己去改變世界,不如給這個世界小小松綁。
當然,這種改變,對於士子階層和皇帝本人來說,未必是好事。
所以他必須將自己的小心思藏好,千萬別被發現了。
“小真人?”
孔希學打斷了走神的張異,他回過神,趕緊拒絕:
“叔叔,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一千金我就不要了!”
如果是真心幫孔家,張異會笑納一千金,但他本意就是坑人,也沒臉要這些金子。
孔希學見他真的不要,更加佩服張異的胸懷。
他對張家也許印象一般,對張異的好感是滿滿的。
“這是一個方向,我回頭研究研究……”
孔希學恨不得現在就開始研究如何簡化文字,他有些迫不及待。
張異呵呵笑,衍聖公越是熱情,他成事的希望越大。
這件事主要以背後推動爲主,他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交給時間和運氣。
張異此時看着一邊的孔克堅,道:
“我給老爺子催催眠,讓他好好睡一覺!”
孔家父子不疑有他,張異早就給他們演示過催眠術,繼微生物學之後,他第一次在這個時代爲蕭九賢等人科普了心理疾病這個概念。
普及了知識之餘,張異也借這個動作消除了別人關於他使用巫蠱之術的謠言。
消除孔家人的疑惑,也算是給自己洗乾淨嫌疑。
張異帶着孔克堅去他的寢室,催眠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蕭九賢給孔克堅服下調養的藥物之後,將空間留給他們兩個人。
孔克堅坐在那裡,等着張異催眠。
張異卻久久沒有動作。
“你老人家還要裝到什麼時候,其實您早就好了吧?”
孔克堅的身軀劇烈震動,但還企圖掙扎一下。
張異無奈道:
“一個裝瘋的人和一個真正的瘋子,面對催眠術的時候身體本能的反應是不一樣的!
我一開始還沒注意,不過我多試幾次您還想騙人,就太欺負小道了!
且,您也不是什麼有城府之人,剛纔聽我們聊天您早就露餡了,我都不稀罕揭穿你……”
孔克堅的老臉順便變得通紅,有些惱羞成怒,不過他最終還是嘆息一聲,站起來,朝着張異行了一個禮:
“孔家罪人孔克堅,見過閣下!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張異受着孔克堅的禮,卻笑起來:
“就一句閣下,我猜您在道觀裡就醒了
我去,小道的底褲都被老爺子看光了!”
張異天生就有跟人自來熟的本事,孔克堅被他插科打諢的模樣逗樂了。
他本來還有些羞惱,此時卻徹底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