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一望無垠的田野,朱元璋老農民的基因被激活。
他的表情,動作神態,都十分激動,甚至失了皇帝的幾分威儀。
可是這樣的朱元璋,卻讓老張多了一分對他的親近。
他和張異不同,他可沒有張異和皇帝那種交情,老朱對張異的疼愛他是看在眼裡的。
但身爲龍虎山的掌教,他忘不了當初在宮裡,朱元璋笑語晏晏拿掉張家天師位的樣子。
這位君王,他對你再好,也有翻臉的一天。
張正常時刻提醒自己,他目前所獲的所有恩寵,不過是鏡花水月!
若是當真了,以後恐怕死得很慘。
“陛下,臣在!”
“你看看這稻田,有什麼不同?”
朱元璋指着稻穀,詢問老張,老張很尷尬。
身爲龍虎山的天師,他老張家富貴了百年,雖然擁有良田成百上千頃,他卻不曾好好的瞭解過農耕。
老張想隨口胡謅,可也明白自己在農耕之上,不可能忽悠皇帝。
他只能低下頭,道:
“陛下,臣愚鈍!”
“張愛卿,虧你還教百姓農耕,你自己都半懂不懂,這件事,你可要抓起來呀!”
“是,臣反省,臣明年一定親自抓生產!“
朱元璋回了一句:
“要是你家小子在這,他一定能理解朕的喜悅!
這滿朝文武呀,真正懂得種田的人不多,標兒不懂,你也不懂……
劉基那老頭子大概懂一點,真正明白這東西的意義,大概只有徐達,遇春這些真正苦出身的兄弟了!”
朱元璋滿是感慨:
“你隨着朕,這段日子也走了許多地方,咱們路過濟寧府,走過曲阜,朕也看到了河北一地的荒涼,
甚至有過暴民試圖襲擊聖架……”
老朱提起進入河北地界發生的一場小意外,老張心有餘悸。
河北人的兇猛,超出他的想象太多。
“那些人仇視朕,朕理解……
雖然朕不得不殺了他們,但朕記得那種眼神!
那是餓出來的,窮出來的,也是對日子沒有了盼頭,逼出來的……
這些,就是盼頭!”
抓起一把稻穗,朱元璋任由風將手中的稻穀吹散。
“你兒子告訴朕,如果不遷都,朕很難獲得北方的民心,朕信了!
這水稻北遷,就是朕遷都的第一步,接下來,大明未來十年的重心,都會爲這件事行動!”
老朱突然告訴張正常,這本不應該是他當知道的事,老張百感交集。
朱元璋肯說這件事,證明他對自己的信任。
可他也明白,這份信任大半來自於張異。
“陛下,想遷都北平?”
“你覺得怎麼樣?”
“北平乃是舊朝國都,蒙古人在這裡經營了百年……”
從常理看,如果朱元璋一開始就不準備遷徙北方,張正常覺得他就不該遷徙。
不過,他雖然沒有政治情商,卻絕不是個煞風景的傻子。
“你跟你兒子比起來,差遠了!”
朱元璋又損了張正常一句,然後道:
“你在山東的時候,可見過麥子?
你覺得這麥子的產量如何?”
“比起水稻,自然是不如!”
“那就是了……”
朱元璋心情大好:
“可惜了,朕等不到這些稻種收割的時候,回南京,那邊的稻子也該收割了!
明年找個機會,你去把這占城稻的種子給朕獻上來。
朕要大面積推廣……”
張正常大喜,這老朱是給他送功勞上門,這自然是好事。
君臣二人正在聊着,高見賢上前,送上一份密奏。
張正常識趣,趕緊退了幾步。
老朱打開一看,勃然大怒。
“他們敢……”
朱元璋看着這份密奏,鬚髮怒張。
密奏是從京城送過來的,老張從未見過皇帝如此震怒。
朱元璋正要朝着高見賢發火,卻又冷靜下來。
他問:
“人沒事?”
高見賢答:
“臣已經派人回京城,相信錦衣衛接下來還會繼續派人過來……,臣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陛下!”
朱元璋又變得跟沒事人一般,只是眼中的殺意縈繞不去。
他淡淡點頭,將這份密奏放起來。
“三日後,回京!”
……
“什麼?張異要見本宮?”
皇宮,劉基從張異那裡離開之後,就馬不停蹄趕往皇宮。
東宮,朱標聽了劉基的奏報,有些意外,他同時犯難了。
張異與他,是不可能見面的。
“占城稻熟了……這孩子大概是在鋪墊,將稻種推廣開來的事!”
張異已經不是第一次推廣一件東西了,對於他的套路,大傢伙也心知肚明。
朱標莞爾:
“這個本宮知道,皇后那裡也種了一些,本宮去給母后請安的時候,見過……”
當初老朱拿到占城稻的種子,除了送給張異的一部分,其他的就分到北方和一些皇家的田地耕種。
爲了保密,這稻種種植面積不算太廣。
不過它的效果,朱家父子還是滿意的。
老朱早就不止一次稱讚,這是能改變國運的東西。
如今,張異等待稻種成熟,想要推廣開來,並不奇怪。
“讓二弟去吧,就說本宮得父皇訓誡,太子事關國本,不得出宮!”
如今的朱標,隱約有了朱元璋幾分氣勢,他隨便就想到了拒絕的理由。
派朱樉出去,一樣可以給予張異足夠的重視,不過朱標覺得還不夠,又補充道:
“回頭,我會讓朝中的官員,也跟着過去!
讓這些人看看,他們整日勾心鬥角,爲了什麼名分大義,或者心裡的小齷齪去算計的時候,人家做過什麼?
若是他們真如張家弟弟一般,將百姓社稷放在心上。
這大明,何愁不蒸蒸日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劉基聞言,也是老臉一紅。
雖然他在這件事上確實站在了張異這邊,但朱標這話就是批評他,其實也說得過去。
如果這件事的主人不是張異,他欠過對方人情,也知道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劉基捫心自問,面對滿朝文武。
他會不會選擇心中的公正?
張異與他說過許多話,言語中多有對士大夫階層的譏諷。
劉基並不認同張異的說法,卻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過,他更驚訝的是,朱標也有類似的想法,這讓劉基不得不重視一個問題,那就是張異對朱標的影響。
這世間對君王影響有許多種,有寵幸的妃子吹枕邊風,有父親對兒子的敦敦教導,也有妖人對君王的蠱惑……
但朱標在話語中透露出來的,對張異的態度,卻隱約有所不同。
這種信任,是學生對老師的信任。
一如朱標對宋濂,對李善長,對自己一般……
卻勝過他們三人之中的任何人。
“天豈能有師?”
劉基突然想起皇帝在拿走龍虎山天師位之時,那句流傳甚廣的句子。
可再看朱標,劉基突然領悟了什麼?
朱標的成長,並不僅僅只有朱元璋的影響。
宋濂、自己、李善長等人,都在他生命中留下過痕跡。
只是,他們以前都忽略了另外一個人對朱標的影響。
張異!
也許他對太子殿下的改變,超過了除了朱元璋之外的所有人。
“天,豈能無師?”
劉基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劉先生說什?”
朱標沒聽清楚,愕然問道。
“沒什麼!”
劉基知道自己失態了,趕緊起身:
“臣在想別的事,失神了!”
“這陣子先生奔波勞累,也需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這樣吧,此事本宮記下了,也定下了,那些稻種收割的日子是多久後?”
“臣特意問了,大概是八九日之後,整個收割完,需要三日……”
“嗯,本宮明白,回頭我讓老二替本宮去,他已經長大了,也需要承擔一些事了!”
朱標將這件事安排下去,再問:
“那張家弟弟最近還好嗎,他在忙什麼?”
劉基老實回答:
“他最近正忙着幾件事,其一是爲皇帝在浙江的工廠打造那些紡織機!”
朱標追問:“劉大人覺得,那紡織機如何?”
“巧奪天工,能數倍於松江府一帶流行的織機的產量,當得起這四個字!”
朱標點頭,錦衣衛在杭州開設的工廠,也是皇帝的一次試驗,伴隨着浙江稅改一起,去驗證張異說的可能。
這件事可以暫時放在一邊,他等着劉伯溫說另外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關於滴血認親的……”
滴血認親作爲平時沒什麼存在感,但在關鍵時候卻經常出現的手段,朱標也是熟悉。
這次李氏的案子中,就有孟家人誣陷李氏的內容。
但劉基所講述的關於滴血認親的知識,依然顛覆了朱標的認知。
而關於血循環的原理,和血型,和輸血的手段,讓人之分震撼。
和劉基以爲這些東西來自天上不同,朱標明白張異的手段,肯定是經過未來人驗證的手段。
人的血液,居然可以相互輸送?
他上過戰場,見過自己的父親在戰場上重傷,被母親抱回來的場景。
戰場上重傷不治的傷兵之中,死亡率最高的一種,還不是張異用抗生素嘗試解決的傷口感染!
失血過多的死亡,纔是軍中傷亡的第一。
當年母后從戰場將父皇揹回來,朱元璋也差點因爲失血過多,走不過那一關。
“有趣,回頭本宮也去見識見識!”
劉基見說得差不多了,望向朱標身後那疊得很高的奏疏,趕緊起身:
“殿下,臣就不打擾殿下處理公務了!
但,殿下也要注意身體!”
“父皇能做得,我一個年輕人如何做不得?”
朱標回頭看着那如山一般高的奏疏,苦笑迴應。
皇帝離開,他身上揹負的東西,才真正展現出來。
劉基離開的時候,看了朱標一眼。
太子殿下沒等他走,已經埋首在堆積如山的奏疏之中,劉基欣慰一笑。
帝國有儲君如此,大明的接班估計是不成問題了。
他再望向遠處,那是清心觀的方向。
劉基隱約看到了大勢,大明遠邁漢唐的大勢……
“天,豈能無師,也徐陛下不需要,但不等於……”
劉基搖搖頭,負手離開。
而另一邊,清心觀。
張異接下來的幾日,就開始忙碌起來。
“小真人!好久不見……”
一日,道觀裡傳來如洪鐘一般的聲音,打斷了張異手頭的工作。
他和徐家丫頭對視一眼,從煉丹房走出。
“是常將軍!”
張異人沒出來,早就認識常遇春的聲音,他面帶笑容跟常遇春打招呼之後,朝着另外一人拜下:
“蕭老爺子!”
蕭九賢溫和一笑,回禮:
“小真人,您太客氣了!”
“能讓小道稱爲老師的人不多,蕭老先生確實在醫術上指點過小道,小道對您客氣一點也是應該的……”
張異馬上恢復嬉皮笑臉的表情,讓蕭九賢哈哈大笑:
“那我跟你學《微言錄》《藥王經》。我也給你行個禮!”
“行了,二位就別相互客氣了!”
常遇春打斷了張異和蕭九賢之間的商業互吹,回頭見徐家丫頭:
“丫頭,你也在呀!”
徐家姑娘行了個禮:
“嗯,常叔叔,我在跟道長學修道,順便學一學醫術!”
修道?
六七歲的孩子一本正經說她要修道,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呀?
常遇春見徐妙雲的模樣,也跟着擔憂起來。
謝氏和藍氏雖然有矛盾,常遇春和徐達之間卻沒有那麼多的齷齪。
他不服徐達不假,可是所謂的不服,更多的是戰友之間的較勁,而不是彼此之間有矛盾。
相反,從戰場回來之後,常遇春主大都督府,他認真沉澱下來,也越發認識到自己的不足。
常遇春看了看徐家丫頭,又看了看張異,似乎又不擔心了。
尤其是,張異引着衆人坐下,徐家丫頭居然自然而然跑去泡茶。
張異不覺得奇怪,因爲孟瑤去徐府看媽媽了,他也習慣了徐家丫頭順手做的動作。
可是落在蕭九賢和常遇春眼裡,這可不正常。
常遇春似乎又不怎麼擔心了。
“蕭先生決定留在京城了?”
落座之後,蕭九賢先告訴張異一件事,就是他決定留在京城行醫的消息。
張異愣了一下,這位可是連朱元璋都留不住的男人。
他能在史書留名,並不是因爲蝴蝶效應導致的歷史軌跡變遷,他爲孔克堅治病這件事。
真正讓蕭九賢成名的,是因爲他給馬皇后治過病。
不過治好之後,他謝絕了皇帝的要求,自顧回老家去了。
其實,上次孔克堅的事,京城也有不少貴人求他留下,他也沒聽從。
“也不知道是何方高人能說動先生,但這肯定是好事!”
張異呵呵笑,舉起茶杯。
常遇春和蕭九賢對視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蕭神醫留下來,可是因爲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