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話音落下,朱元璋的瞳孔劇烈收縮。
他猛然看着張異,不明白這貨爲什麼知道?
這個想法只是老朱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他自己都沒想通,可張異已經猜到了。
不過他很快明白,張異不是猜到,是看到……
說明這件事,他真的做過。
廢除宰相制度,是好是壞?
老朱不答反問: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張異道:
“只是看到了片段……”
“是好是壞……”
朱元璋趕緊追問。
他自從升起廢除宰相這個位置的想法,就已經不可遏制。
老朱也明白,一旦他想要去做這件事,肯定會認真執行。
可不管多英明的人,他也不敢肯定他做下來的決定是正確的,尤其是牽扯到子孫後代的事。
張異:……
朱元璋這貨果然已經想到廢除宰相制度的事。
而且張異極度懷疑,歷史上的老朱放任胡惟庸結黨營私,本身就是一種釣魚的手段。
他把胡惟庸養到一個養虎爲患的程度,再去除掉胡惟庸。
然後順其自然,去廢除宰相制度。
雖然胡惟庸有造反的傳說,可這個事件至少老朱拿下胡惟庸的時候,是沒有的。
關於胡惟庸造反的證據,是後來嫌棄胡惟庸案的時候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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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件事上,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胡惟庸確實想造反,來不及。
第二個是老朱栽贓,讓他在歷史上留下污名。
不管哪個代表真相,這些張異都無法分辨了。
回到宰相制度本身,它的廢除的是好是壞,也不好說……
張異想了一下,決定按照自己的理解,給朱元璋意見:
“這件事,沒有定論!
陛下想要廢除宰相,是因爲宰相乃是百官之首!
如果說天下士子乃是五指,那宰相就是他們攥成的拳頭!
陛下廢除宰相,等於將士子的力量打散,再也無法對抗君權……”
朱元璋點頭。
面對張異,他總會有點被看破的不適之感。
但同時,他也百分之百相信張異的判斷。
張異在朱元璋承認這一點後,繼續說:
“可是陛下有沒有想過,宰相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朱元璋愣住,張異爲什麼會好好提出這個問題?
他低頭沉思,宰相存在的意義?
“微臣覺得,相權的本質上就是君王爲了治理天下,將部分權力讓渡給天下的管理者的部分!
相權可以說來自於君王,而宰相,就是君王和百官之間的橋樑!
陛下不可能將權力分給每一個人,也不可能百官都直接對接陛下!
宰相,就是這麼個位置!
如今陛下準備把橋拆了,那微臣想,陛下接下來該怎麼做?
您應該是在廢除宰相之後,然後將六部的地位提上來,這等於將宰相的權力,平等分配到六部對嗎?”
朱元璋點頭,這確實是他初步的想法。
“那陛下的工作量,恐怕要加了許多倍了……”
“那有什麼問題?朕又不是受不住!”
朱元璋冷哼,張異這是懷疑自己的能力?
“所謂利弊權衡,朕既然決定廢除宰相,就做好了這些準備!
爲君者,該承擔的東西自然也會承擔!”
“可陛下有沒有想過,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
張異的眼睛,笑成一條線。
老朱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
“那陛下有沒有想過,不是每個人,都是您?
您可以一天工作七八個時辰,太子殿下一定能嗎?
如果太子殿下能,皇太孫行不行,皇太孫之下呢?”
張異的一連串追問,讓朱元璋陷入沉思。
他倒是很想義正詞嚴的反駁張異,可他也明白這小子敢這樣質問自己,一定是他看到了許多不好的事情,纔會如此。
“其實還是回到前邊的問題,宰相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是皇帝讓渡一部分權力,讓他替自己分憂!
如果皇帝收回這份權力,自然也就只能自己擔着這份責任!
陛下勤政,但您不能保證所有人都跟着您勤政……
您管得了太子,管得了太孫,難道還能管得了下邊的皇帝?
陛下做事,向來不留餘地!
可這個不留餘地,恰恰是動亂之源……”
張異壯着膽子,給朱元璋一個提點。
這是他認爲老朱最苛刻的地方,他做事喜歡以己度人,所以將標準拉得太高。
也是因爲他這種自以爲是的態度,所以導致後世的皇帝因爲他的祖制騰挪空間不夠。
大明實亡於XXX,這句話經常用於萬曆皇帝,但有時候也會拉上朱元璋。
說明朝亡於老朱,這自然是十分偏頗的說法。
可既然有人點了朱元璋的名,他自然也有被人說道的地方。
老朱並沒有生氣,他和張異在沒有相認的時候,更難聽的話都說過。
換成別人說他,他大概會惱火。
可對於張異,他知道對方沒有壞心。
“宰相不僅僅是是一個位置,他也是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既然自古以來流傳至今,總歸有他的道理!
而陛下想去了這份工作,那工作量就壓在自己身上!
陛下不在乎,可您也要想想您的子孫受不受得住?
如果他們受不住,那又如何?”
張異繼續引導老朱思索。
朱元璋腦海中神光一閃,正要回答。
張異呵呵笑:
“我猜陛下的法子,是宰相的工作還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去幹,成立一個類似中書省的內閣!
不過這個內閣的長官,擁有宰相的權柄,卻沒有宰相的品階……”
老朱啞口無言,他的想法剛冒出來,張異就猜到了。
皇帝有點惱羞成怒:
“直接說結論……”
“結論就是,沒什麼用!
反正大明朝文官的實力,是歷朝歷代最高的……
你一番折騰,其實就折騰了個寂寞!
內閣權柄,不會比現在的宰相差,而且……
甚至更大!”
朱元璋聽着,心裡頭堵着難受。
張異這個結論給他一個暴擊。
“所以,朕廢除宰相的想法,錯了?”
“錯不錯微臣不知道,歷史並沒有定論,也沒有如果!
只是微臣覺得,既然需求在這裡,陛下這樣瞎折騰,也折騰不出個什麼來……
屬實是,白折騰!”
老朱那個氣呀,他當了皇帝之後,日日夜夜就想着怎麼集權黃泉。
動宰相這件事,朱元璋是認真想過的,可他的想法才萌芽,就被張異說得一文不值。他瞬間覺得張異,面目可憎。
不過他氣歸氣,他也知道張異爲他省去了巨大的行政成本。
一個政策的施行,尤其是動宰相制度這種事,不單單是要看他,而且還要對大明朝的延續有沒有好處。
老朱知道自己做過許多錯誤的決定,比如稅收制度和宗室制度。
既然張異說動宰相制度會引發一系列的動盪,他就必須想一想了。
當然,張異也沒說動了宰相制度,就一定是錯的。
至少老朱還沒找到更好的,取代宰相這個制度的法子。
這件事朱元璋先放到一邊,他問張異:
“你說朕的性子太過極端,那朕可因爲這個性子,做過什麼錯失?”
“可太多了……”
張異脫口而出,發現皇帝怒視自己,趕緊改口:
“其實也不多……”
朱元璋沒好氣:
“說重點!”
“其實陛下的性子極端主要表現在兩件事上!
第一件事對內,您對自己的能力太過自信,所以總覺得自己能處理好一切。
所以您下了某個決定,就生怕子孫違反了您的決定,還非要定個祖制……”
這也算是老朱的黑歷史了,張異舊話重提,老朱心裡可不好受!
他就差對着張異說,在改了,在改了……
張異沒有在這個話題糾結,繼續說:
“對外的話,尤其是在稅收制定上的話,陛下也不喜歡留餘地!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陛下是逼着您手下人的人騙您……”
朱元璋表情登時變得嚴肅起來,張異說的是什麼意思?
是指現在依然有人騙他?
“伱給朕細說!”
張異問皇帝:
“陛下,聽說過空印嗎?”
空印?
老朱愣住,這件事他確實沒有聽說過。
“雖然大明現在,已經出現了一部分以物和銀折算稅收的例子,可在許多地方,依然以糧食納稅!
按照陛下原來的規矩,每年各布政司、府、縣都要向戶部呈送錢糧及財政收支、稅款賬目。戶部與各布政司、府、縣的數字須完全相符,分毫不差,纔可以結項。如果有一項不符,整個賬冊便要被駁回,重新填報,重新蓋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老朱點頭,這確實是他定下來的規則。
張異說:
“可是咱們大明的江山何其大?
您有沒有想過,以糧食納稅!
這路途遙遠,風吹日曬!
糧食是會折損的……
從鳳陽運上來一萬石糧食,可能送到應天還有一萬石!
可如果從廣東,山西送過來,一萬石糧食,就算是水分的損耗,估計也要耗掉幾百斤!
如果算上路上的折損,這個數字可能更大!
那麼問題來了,這路上的糧食損失,算誰的?”
朱元璋的臉黑了,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張異也明白,肯定不能算他的。
張異笑道:
“如果算地方的,也行,那正常情況下,地方的損失由誰找補?肯定是百姓對吧?
所以這路途上的損耗,無形中就又回到百姓身上!
但今天咱們不提這件事,而是另外一個問題!
既然從廣東運送上來的糧食一定會損耗,如果地方帶着一萬石的糧食上京,他們和戶部對賬的時候,會不會對不上?”
朱元璋低頭,不回!
實物和賬本對不上賬,按照他的規矩,自然是要回去重新改賬目。
可是……
“按照陛下的規矩,地方官自然要回去改賬目!
可是,他們去一趟廣東,四川,雲貴,山西……
需要多久時間!
這一來一回的話,您養的那些地方官,怕不是大半就要忙活在來來回回的路上!
可,陛下聽過此事嗎?”
朱元璋黑着臉,搖搖頭。
如果基層真的這麼運轉,早就怨氣沖天了。
可是如果規則不是這麼轉的,那代表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不知道的結局的辦法。
什麼辦法?
空印!
老朱望向張異,他其實一開始就已經給出答案。
“因爲這規矩不合理,所以地方官員一般備有事先蓋過印信的空白書冊以備使用,如果到了京城發現賬目對不上,就用空白的書冊現場填寫……”
“大膽!”
朱元璋怒火中燒,直接將放着圍棋的盒子抓起來,丟在地上。
御書房裡,瀰漫着老朱森然的殺氣。
“這些人,竟然將朕給他們的權力這麼用,他們就不怕朕殺人嗎……”
皇帝在書房裡來回踱步,越走怒火越大。
張異卻跟沒事人一般,坐在原地悠然喝茶。
空印案,這個遲早會爆發的洪武四大案之一,被張異特意給點爆了。
他已經能看到,有許多人估摸着要遭殃。
可是,張異依然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爲這件事遲早要爆發的。
如果在合適的時間,以合適的方式點爆,
說不定還能少死一些人。
這也是,張異經過深思熟慮,等朱元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主動引爆空印案。
一邊的老朱,已經盤算着怎麼殺人,殺多少人了。
張異對他的心情是理解的,朱元璋出身卑微,上臺之後,最注重的其實就是手中的權力有沒有被濫用。
空印案這件事,也不大!
但就是戳中了老朱的逆鱗。
重點不在於這些官員有沒有貪腐,而是他們以一種自己不知道的方式,給貪腐開了個口子。
所以,做沒做不是關鍵。
老朱不知道,纔是這件事的死結。
朱元璋不會允許超出他控制的情況發生,可惜在過去的歷史時空中,那些試圖爲空印案辯解的人,並不知道這件事。
當然,他們就算知道,也無力說服皇帝。
張異想要試着,改變空印案的結果,至少讓它牽扯的人少一點。
當然,張異也有那麼一點點私心。
胡惟庸不是沒事盯着自己嗎?
把空印案這件事丟出去,估計文官集團也沒什麼心思盯着自己了。
另一邊的朱元璋,終於逐漸從暴怒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他見張異依然平靜,他的心情也跟着平靜。
老朱重新坐到張異對面: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臣不是說了嗎,這件事陛下也要負起責任……”
張異無情甩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