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心頭火,又被張異一句話點着了。
合着他們犯錯,還要怪到自己頭上來?
不過他心頭的怒火,隨着張異臉上的微笑,又逐漸平息下來。
朱元璋想起這段聊天的起點,是張異說他做事,不留餘地……
餘地……
對,出現空印案這件事,正巧就是他對數字扣得太死,不留餘地。
所以纔會出現如此荒誕的局面。
皇帝是不知道糧食會損耗嗎?
他知道,其實老朱這個人,雖然不缺乏梟雄有的大氣,但在某個方面,他又顯得有點小家子氣。
也是這點小家子氣,讓他在許多政策上,變得不明智。
後人所謂的明實亡於朱元璋,其實幾乎所有的政策,都源自於他這點小家子氣。
張異不是第一次對他說起此事,在他還是黃和的時候,
張異就聊過許多次。
朱元璋回想起他們認識的六年中的點滴,逐漸找回這方面的記憶。
張異見朱元璋的殺氣,逐漸平息下來,
他也鬆了一口氣。,
點爆空印案,是他行的一招險棋,他並不能保證自己能說服朱元璋。
如果說服不了,這案子爆發就提前了好幾年。
可事實證明,自己終歸還是說動了朱元璋。
正如他猜想的那樣,朱元璋對空印案最大的心結,不是那些官員貪不貪的問題。
是他們不經過自己的允許,濫用職權,爲貪腐製造缺口的問題。
而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欺上瞞下,自作主張。
老朱對權力的掌控,不允許帝國之中出現這個問題。
這當然是朱元璋的缺點,可誰沒有缺點。
反正老朱就算知道,他也改不掉。
張異也不認爲自己能憑空去改變一個冷酷的帝王。
所以張異給出來的解法,就是將一部份的責任,甩給朱元璋。
讓他想一想,這件事是不是因爲他的【不留餘地】造成的。
除了自己,大概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用這招。
哪怕是朱標,也無法在這件事上說服朱元璋。
張異能依仗的,是老朱對自己的信任,和自己背後代表的力量。
這個力量,叫做歷史的公斷。
既然自己能提出來,朱元璋不用去詢問,也知道這些答案是後世對他案子的判斷。
老朱再換位思考一下,大概就不會那麼生氣了。
當然,張異沒指望朱元璋能夠完全不生氣,死人還是會死的……
空印案,你可以說那些官員是無辜的。
也可以說他們是對皇權的一種試探。
殺一批,饒一批,大抵就是如此……
“餘地,餘地……”
老朱反覆重複這個詞語,久久不能平靜。
末了,他終於靜下心來,直視張異。
“那這件事,你認爲應該如何處置?”
張異搖頭道:
“陛下,貧道只負責給您提供一些不同的視角,決斷的事貧道不做!
也不能做!
空印之案,乃是慣例!
法不能因爲責衆而止,但也不能因連坐傷及無辜!
這一點,陛下應該比臣清楚!
陛下如今已經給臣的血緣塞了一千人!
這一千人,想必也是經過陛下精挑細選!
您不可能將還對朝廷有恨意的孩子送到臣這裡來!
所以,陛下也應該清楚,這連坐之下,有多少家庭其實是無辜的……”
朱元璋再次沉默,張異說得沒錯。
雖然張異提議,將罪臣之女送到他那裡,是最快培養人才的捷徑。
可罪臣跟罪臣,是不一樣的。
有些人犯下的事太大,他們的子女,老朱自然也不會留着。
能去張異那裡的,至少皇帝是初步確認,他們不可能對朝廷心懷仇恨,只會對朝廷的善意感激涕零。
也就是說,他本身對那些人的父母犯的事,有自己的考量。
張異這些話,其實是間接指責他殺心太過。
“你說了不出主意,卻處處提意見,行了,你回去吧,朕自會考慮你的話!”
皇帝對這樣的張異,有些不喜,直接揮手讓他離開。
張異也沒有再嬉皮笑臉,跪下來告辭:
“臣,告退!”
他出了御書房,老朱道了句:
“聰明人哪……”
張異出了御書房,卻回頭望向御書房自嘲一笑:
“虧我還說周通蠢貨,我不也一樣做了件蠢事?”
老朱對張異發過很多次怒,但張異感覺剛纔那一瞬有些不一樣。
也許,他還是高估了他和朱元璋之間的關係了。
張異轉身,在太監的引領下,出了宮門。
他回到春秋觀,路過學院的時候,看着裡邊學習的罪臣之女,頗有欣慰。
張異和正從書院這邊回來的姚廣孝撞見。
張異問:
“最近他們的進度如何?”
姚廣孝道:
“已經有部分人,可以給吳葆和他們打下手!
咱們正在按照您的設計圖,爭取做出合格的零部件……
不過,咱們又要去戶部要錢了!
上次的經費,花完了!”
“過陣子再去要!
不夠的錢,貧道先頂上!”
姚廣孝道:
“師父,最近這戶部撥錢,是越來越慢了!
咱們若是處置不好,朝堂中的聲音遲早要掀起風浪!
您若想個辦法,恐怕以後人家就不是在錢上邊卡咱們那麼簡單?”
姚廣孝提醒張異去皇宮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戶部和其他部門卡學院的進度。
學院的維持需要錢,而且需要很大一筆錢。
張異給皇帝培養人才,這筆錢自然是朝廷在出。
可朝廷的錢過戶部,戶部尚書是胡惟庸的人。
戶部的錢尚且是其中一個,關鍵的問題在於材料。
春秋學院,並不僅僅是辦學,最主要還是承擔了研究這個重任。
火槍,火炮,都是張異和龍虎山的師兄們一步步研究,實現量產的。
他想要完成其他的成就,也需要一點一點去堆積。
除了人才和科技樹慢慢點開。
朝廷資源,拿到平時龍虎山拿不到的資源纔是關鍵……
這些,也是錢!
作爲從後世過來的人,張異最明白這些官僚的手段。
他們也不是不給,就拖,就噁心你。
你找皇帝,他們就給,下次還卡你……
說白了,就是這些人背後,站着一個人。
胡惟庸!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張異轉身,對姚廣孝說:
“貧道的意思是,現在的戶部尚書坐不了幾天了,你現在去找他,沒用……”
張異說完,轉身去了自己的小院子。留下姚廣孝一人獨自沉思。
“皇上對他如此寵幸嗎?
連一個尚書的任免,都能影響……?”
他對於自己這個便宜師父的重要性,又要提高一個檔次。
可是,第二日,姚廣孝才知道他錯得離譜。
奉天殿,早操。
朱元璋板着個臉,開始追問空印之事。
當時的官員們,尚不知道皇帝真實意圖,他們只當是平常!
只是等皇帝確認此事之後,雷霆震怒。
官員們第一次見到如此暴怒的朱元璋,他當場讓人拿下戶部尚書,直接打死當場。
官員們此時才發現此事的嚴重性。
一旦開始殺人,朱元璋的屠刀再也止不住。
他下令徹查戶部,還有地方主印官員。
不拘大小,一律先拿下!
一時間,朝堂風聲鶴唳,戶部系統的官員,人人自危。
朱元璋的心頭的怒火還沒消散,他把過去當過戶部尚書的官員,都給揪出來,一一查問。
一時間,詔獄人滿爲患。
在百官不知所措之時,朱元璋已經大開殺戒。
反應過來的胡惟庸,汪廣洋,紛紛去宮中求皇帝開恩。
但就如張異所熟知的歷史軌跡一般,朱元璋連帶兩人都責問了一頓,轟出御書房。
滿朝文武,無一人敢在這件事上求情。
歷史似乎回到了原來的軌跡。
幾日過去。
空印案的陰影,瀰漫在應天的空中不散。
姚廣孝此時才明白張異那句話的意思。
戶部,沒空!
不是因爲戶部尚書有事,是整個戶部都要有事。
他曾經不甘心路過戶部,發現除了幾個小吏,裡邊竟然無一人辦公。
哭聲,喊聲!
充斥街頭。
姚廣孝每日都能看着,被從地方押到京城來審問的地方官員。
“管他一方諸侯還是九品小官,誰知道一個空印案能引發如此的震動?”
姚廣孝沒事找事,故意找張異聊天。
張異擡起頭,發現這傢伙今天看自己的表情,有些不一樣。
怎麼說呢?
姚廣孝的臉上,似乎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貧道以前只覺得,師父您就是一個得了仙緣的普通人!
但如今看來,師尊的狠辣,猶在貧道想象之上!
您這樣的人,纔是真正的英雄!
貧道,心服口服……”
張異:……
如果他說他主動曝出空印案,是爲了少死一些人,大概姚廣孝打死也不信吧?
這幾天張異同樣關注京城的風風雨雨,只有他知道,在朱元璋雷霆之怒之下,這個案子造成的後果,依然沒有前世他看到的嚴重……
只是,他沒必要跟姚廣孝解釋!
姚廣孝這頭病虎,讓他覺得危險,他反而會認同自己。
而自己也需要他的能力,去推動自己想要做的事,這樣的結果反而是好的。
“你這是擔心我,還是諷刺我?”
張異放下筆,悠然喝了一口茶。
“如果師父死了,大概徒兒也會跟着遭殃!
所以師父不用覺得徒兒有二心,徒兒比任何人都希望師父好!
尤其是發現師父的手段如此狠辣的時候,徒兒更加堅定跟着師父的心……”
張異:……
瘋子就是瘋子,姚廣孝興奮表情,讓他十分無語。
“你似乎,很擔心我?”
“那是自然,所謂兔死狗烹,師父如今被陛下架在這麼高的位置,又替他頂着許多事情!
如果哪天那個陛下轉手將你賣了,你大概會死得比任何人都慘!
貧道一直認爲您神通有餘,狠辣不足!
可見您轉眼讓這麼多人陪葬,方知是小看了你!”
張異的心微微動了一下,其實他何嘗不知,當跟皇帝相認之後,自己和老朱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
皇帝就是皇帝!
自己若是應對不好,恐怕真會出問題。
不過現在還好,他手裡擁有的,是別人永遠給不了的東西。
這就是他張異無可取代的價值。
只是,如果老朱哪天認爲自己沒價值了呢?
張異陷入沉思。
空印案的出現,讓胡惟庸的目光再也無法集中在自己身上。
春秋學院,倒是過了一段不錯的日子。
只是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屠戮中,許多人註定無法走過今年。
胡府。
胡惟庸坐在家裡,焦急地等待消息。
他家的僕人跌跌撞撞,從外邊跑進來。
“胡相,劉大人也受了牽連……”
“他怎麼樣?”
“進詔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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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完了,完了……”
這已是他這幾日進去的第三個心腹!
自己當宰相才幾年,好不容易培養幾個親近的官員,正想好好安置。
可是這空印案一來,胡惟庸只覺得這飛來橫禍,一下子打亂自己的佈局。
他不如李善長,擁有極爲深厚的根基。
他上來,雖然也得到那些勳貴們的簇擁,可胡惟庸明白,這些人未必跟自己一條心。
自己努力培養屬於自己的力量,也有一些官員肯依附過來。
可朱元璋一個空印案,許多人莫名其妙就進了詔獄。
“大人,陛下再這樣下去,那可是人人自危了,天下州府實現,主印官員接查……
這天下的根基都要動搖了!”
“本相用得着你提醒?”
胡惟庸大聲斥責僕人,卻又轉頭問:
“詔獄那邊,能打聽出什麼消息嗎?”
“胡相,錦衣衛跟咱們哪是一路子的人,壓根打探不出什麼?而且,這錦衣衛,是咱們能靠近的嗎?”
胡惟庸聞言又是沉默。
錦衣衛不能靠近?都是人,爲什麼不能?
他雖然並不認可這句話,卻沒有再反駁。
“那宮裡呢,陛下那邊是什麼情況?”
因爲空印案的事,太子殿下求情,都不能讓皇帝改口。
這些日子,胡惟庸他們絕不敢在老朱面前提起這件事。
“宮裡沒什麼進展,不過老奴倒是聽到一件事,可以與胡相說一說!”
“什麼事?”
“宮裡的太監說,陛下在發動空印案之前,跟那位道長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