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心情沉重的舉步而行,來到斜道中央,上方是王堡和被城民離城前搶掠一空的倉庫,原本熱鬧昇平的美麗山城,變成無人的鬼城。
他在散佈着形形式式、千百種類城民於匆匆逃亡下,遺棄了諸般物品的斜道上坐下來,呆瞪着斜道盡端敞開的城門,百感交雜。
人從茹毛飲血,到建立起文明的城市,變化不可謂不大,但戰爭卻從未改變過。
城門口一人掠進來,以龍鷹的鎮定功夫,亦心中一震,差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亦渾體劇顫,目光箭矢般朝高踞斜道中間的龍鷹投來,猶豫片晌,往他直掠而上。
來人視漫長的斜道如平地,幾下呼吸間來至龍鷹身前,目射奇光地打量坐地的龍鷹,長笑道:“敝國有兩句話,就是今天在戰場上兵刀相對,明天在青草地上把酒言歡,怎想得到可在這座棄城內,重遇龍兄?”
龍鷹嘆道:“我的娘!怎會是覓難天呢?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
竟然是吐火羅的可怕高手覓難天,當日他與天竺高手白帝文聯袂追蹤他,被龍鷹憑武功計謀,擺脫他們,但亦勝得極險。後來又藉羌塘的特殊環境逼得他知難而退,但因覓難天表現得非常有風度,贏得龍鷹的好感。最後有關他的消息,是從橫空牧野處聽來,他已離開了欽沒晨日。
覓難天道:“看龍兄坐得那麼舒服,我可以坐下來嗎?”
兩人以漢語交談。想不到覓難天竟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
龍鷹表示同意後,覓難天在他身旁坐下,微笑道:“當日鬥個你死我活,怎想到有並肩坐着閒聊的一天?人生真是離奇古怪。”
龍鷹道:“這好像不該是覓兄會來的地方?”
覓難天道:“來之前我也有這個想法,但現在已觀感大改,這地區着實不錯,對我來說,更是個充滿機會的地方。”
龍鷹道:“這麼說,覓兄是不得已下才到南詔來。”
長風吹拂下,覓難天垂肩的長髮不住飄動,配上他英偉的容顏,如電如火的凌厲目光,確有不可一世的高手氣派。道:“和龍兄說話,沒有廢話,我到道理來,是要殺一個人。”
龍鷹道:“不會是宗密智吧!”
覓難天雙目射出仇恨,語氣卻是高手級的冷漠,淡淡道:“也差不了多少,我要殺的是逃到這裡來投靠他的欽沒,這禽獸不如的畜生,姦殺了由他送給我的兩個女人,以宣泄對我離開的憤恨。這件事我只說一次,細節不想提了。龍兄又是爲什麼到這裡來?”
龍鷹不忍騙他,道:“我的故事更離奇曲折,很難解釋清楚,但目的卻可清楚告訴你,就是要幹掉宗密智,眼前要務則是死守這座空城。”
覓難天道:“幸好你遇上我,這座城池,即使有足夠人手,能守上三、四天已非常了不起。因爲隨欽沒一起投靠宗密智的隨從裡,有個叫張魯的人,此人最善攻城之術,韋乞力徐尚輾在邏些城郊的堅強戰堡,便是被依他的戰法和製作的攻城工具攻克的。”
龍鷹昨舌道:“我的娘!幸好遇上你。”
覓難天灑然道:“以前你是我最害怕的敵人,現在則爲我最敬重的朋友,大家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性呢?與你並肩作戰,肯定是平生快事。”
龍鷹道:“待我守上他孃的十天、八天再說吧!”
覓難天失聲道:“你仍不肯放棄這座用大鐵錘也可搗個稀巴爛的城池嗎?”
龍鷹道:“看清楚點,首先是一條長石橋,接着是護城河,甕城、主城牆。不計最低的一層,再上是四層臺地,每層臺地高八丈至十丈不等,還有位於最高處的堡壘。要攻陷這麼一個地方,並非人多可辦得到。”
覓難天皺眉道:“你有多少人手?”
龍鷹輕鬆的道:“若不計算你,暫時有七個人。”
覓難天難以相信的嚷道:“七個人?還要輪流睡覺呢!”
龍鷹道:“忘了告訴你,七個人中只有三個算打得幾下,包括小弟在內,其他是隻懂射箭的土女。”
覓難天呆瞪着他,說不出話來。
龍鷹用手肘輕撞他,眨眨眼睛,道:“究竟是七個人還是八個人?”
覓難天嘆道:“這算否強徵入伍呢?”
兩人對望一眼,齊聲狂笑。
一個聲音在後方響起,道:“龍兄仍可以笑得這般開懷,令本人深感欣慰,似是從沒有希望裡,看到希望。”
兩人早曉得有人從王堡走下來,故不以爲異。
皮羅閣在龍鷹另一邊坐下,道:“加上本人、舍妹和一百個隨來的手下,總人數變爲一百一十人。缺乏的是弓矢,我剛纔到王堡去搜索,找到的全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嘿!這位是……”
龍鷹介紹他們認識,兩人雖仍未有相處的機會,但一個是蒙舍詔王位繼承人,一個是曾在吐蕃叱吒一時的外來高手,大家又都表現出守空城的膽色和勇氣,自是一見如故。
龍鷹拍胸保證道:“弓矢包在我身上,立即送到,且是一等一的貨色。”
皮羅閣道。“糧食包在我身上,剛在王堡內發現個糧倉,佟慕白離開後,我和手下立即進駐王堡,不準亂民踏足半步,因爲那變成了我們最後的堡壘。我的手下仍在搜索中,以佟慕白的膽子,堡內怎都該有條逃生秘道。”
龍鷹對他的機智大爲欣賞,順口問道:“令妹也在王堡裡嗎?”
皮羅閣道:“昨夜她溜出城外,說要探聽敵人的行動。她自少愛獨行獨斷,王父也奈何不了她。”
龍鷹忍不住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皮羅閣現出古怪的神色。道:“龍兄最好自己問她,看她肯否說給你聽。不過在族內她有個外號,叫月靈。”
龍鷹怔了怔,道:“弓矢來哩!”
兩人目光投往城門去,四輛騾車魚貫而入,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後面還跟着十多人。
龍鷹只用眼看,已知來的是蒼山鷹族的戰士。十八個人,一式黑熊皮製成的戰革背心,內穿牛皮衣褲,綁腿革靴,袒露粗壯的手臂,武器配備是一雙尖頭巨斧、八尺長矛和弓矢,人人粗壯如牛,散發披肩,自有一股逼人而來狂野豪雄的派勢,輪廓粗獷,眼神凌厲,無一不是一等一的高手。
最令人觸目的,是立於他們每一個人左肩處的神鷹,有大有小,最巨型的比得上風過庭的愛鷹,一點不怕人,還以銳利的鷹目打量迎上來的龍鷹、皮羅閣和覓難天三人。
騾車停下。
鷹族戰士齊聲尖嘯,肩上神鷹紛紛振翼高飛,遮天蔽日。
風過庭從騾車跳下來,笑道:“我們是互相給對方驚喜,這位朋友一看便知是非凡人物,怎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呢?”
覓難天以漢語道:“本人吐火羅覓難天,若我沒有猜錯,閣下該是大周女帝的御前劍手風過庭。對嗎?”
龍鷹拍額道:“忘了我們曾經是敵人,對朋友可以糊塗,對敵人卻不能不清楚,那我不用介紹,覓兄亦該曉得誰是萬仞雨。”
覓難天先和風過庭握手爲禮,再握緊走過來與他打招呼的萬仞雨,欣然道:“一次遇上中土的三大頂尖高手,世上竟有這麼便宜的事,定要請各位好好指教,讓覓難天可從三位處偷學點東西。”
覓難天不論外形氣度,武功談吐,都令人一見心折,萬、風兩人均感投緣。
十八個鷹族戰士,分作兩排,扇形般圍攏過來,不住打量龍鷹和覓難天,對皮羅閣反沒那麼在意,顯然是識貨之人,察覺到兩人的高明。
風過庭一手抓着領頭的鷹族戰士的粗臂,微笑道:“這位可算是我敵人兼少年時代的好友,我中的兩箭其中之一是他射的,不過在我養傷時,最勤力出山來探望我的亦是他,所以我早原諒他了。”
被風過庭抓着的鷹族戰士長笑道:“能得庭哥兒視我爲好友,是我夜棲野的榮幸,我們今次到風城來,是奉巫長之命,參與你們對付蒙巂人和越析人的戰爭,生死在所不計。”
接着逐一介紹隨來的戰士,聽他說話的神態語調,便知十八人中,以他爲首。
丁娜四女此時來到一旁,興奮得俏臉發亮,將她們崇拜英雄好漢的心意,表露無遺。
龍鷹三人與他們握手致意,夜棲野等曉得皮羅閣乃蒙舍詔的王位繼承人後,都非常看重他,非因他的身分,而是因蒙舍詔是施浪詔外另一個有勇氣反抗宗密智的部落。
皮羅閣道:“鷹族一向不管蒼山外的事,爲何今趟破例呢?”
夜棲野聞言,雙目神光劇盛,冷然道:“五天前,有大批鬼卒入侵我們的聖地,意圖不軌,但怎瞞得過我們的神鷹羣?被我們當場擊殺了二十五人,生擒三人。在嚴刑逼供下,始知他們是奉宗密智之命,來查看聖主是否葬在我們的聖地內,好爲宗密智偷取聖主的骸骨。”
龍鷹道:“鬼卒是什麼傢伙?”
皮羅閣代爲解釋道:“鬼卒是我們對宗密智親兵團的稱謂。這批鬼卒人數不多,大約在三百人間,卻是宗密智由兩族裡親自挑選,再經他一手訓練,能以一當百,善攀山越嶺、涉水過河。對宗密智忠心耿耿,悍不畏死。要殺一個都非常困難,如此一次被幹掉二十八個人,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他說來輕描淡寫,卻對鷹族明捧暗贊,夜棲野等顯然非常受用,氣氛更趨融洽。
皮羅閣又道:“聖主指的是不是白族已過世、可敬和偉大的丹冉大鬼主呢?”
夜棲野恭敬的應是,頗有識英雄重英雄的味兒,態度與前有別。
龍鷹三人交換個眼色,均感宗密智如此急於找尋眉月的骸骨,事情絕不尋常。幸好對方不曉得小宛是眉月的婢子,否則定會對那截河段生疑。風過庭向夜棲野皺眉道:“我帶小宛到鷹谷去,是三天前的事,爲何發生了這樣的事,卻不告訴我?”
只聽他直接質問人人敬畏的鷹族戰士,且帶着怪責的口氣,便知他和鷹族關係密切。
夜棲野歉然道:“庭哥兒你當日來去匆匆,兄弟又未得族巫許可,所以沒有告訴你。庭哥兒走後,我們立即報上族巫,並告知他你要與兩位漢人兄弟去死守風城,族巫感到事態嚴重,鬼卒來犯與庭哥兒的回來,非是偶然,當夜立即舉行請神的法事,祈求鷹神的啓悟。”
神鷹漫空飛翔,似在熟習山城的新環境,衆人則屏息靜氣,聆聽夜棲野敘述到風城來助守的來龍去脈,惟只永不停下來的西北風呼呼作響,還有是洱海注入護城河,再朝東南流去的水響。
十八個鷹族戰士,眼中均現駭異之色,顯然是當夜請神儀式的情景,因回憶而歷歷在目。
夜棲野仰望天上浮雲冉冉的青天,忽然發出鷹鳴般的連串尖嘯,羣鷹像接到命令般,全體朝南飛去,令人嘆爲見止。
皮羅閣動容道:“鷹族懂鷹語的傳言,果然是名不虛傳。”
夜棲野傲然道:“我是要讓宗密智曉得,我們來了!”
見到衆人期待的目光,續道:“我們可敬的族巫,剛點燃祭壇的主火,鷹神已降附其身,如此靈效,是從未有過的,透過族巫,鷹神賜示,我族的存亡,全繫於庭哥兒身上。丹冉大鬼主和宗密智不宣而戰的劇鬥,並沒有因丹冉大鬼主的離世而歇下來,反更趨激烈,且到了決定勝負的時刻,關鍵處便是風城,”,
龍鷹駭然道:“我的娘,竟如此靈驗?”
衆人均感頭皮發麻,夜棲野說的,是沒有人可以理解明白的,但卻是千真萬確的存在着,其內容更是玄之又玄,逾越了人鬼的界線。
夜棲野道:“儀式後,我們舉行全體出席的族會,上一次舉行族會是十六年前,丹冉大鬼主死訊傳來的那天晚夜。在族會裡,我們做出一致的決定,就是神鷹級的戰士,傾巢而出,到風城來追隨庭哥兒。”
風過庭道:“鷹族戰士分三個等級,就是馴鷹、守鷹和看鷹。看鷹泛指技藝未精或未成年的鷹人,守鷹是能攀上鷹窩,技藝已成的戰士,馴鷹最是難得,是能獨力馴服一頭神鷹。現在整個鷹族三十五歲以下的一輩,只有他們十八個人有此資格。”
丁娜四女“呵”的一聲叫起來,崇敬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溜來溜去,令鷹族戰士更感光采。
夜棲野欣然道:“但最偉大的馴鷹人,仍是庭哥兒,當年他寧死仍不肯傷我們任何一人,又得鷹羣自動保護他,不許我們下手奪他性命,已贏得我們全族最高的禮敬,今日我們將族規解梏,自有其前因後果,絕非偶然。”
直到此刻,除龍鷹三人外,其他人都是聽得似明非明,一知半解,皮羅閣還好一點,覓難天和丁娜四女都是一頭霧水。可是在現場充滿壓迫力的凝重氣氛下,誰都不敢打破砂鍋問到底,怕觸犯鷹族的禁忌。
此時數十個皮羅閣的手下從王堡處走下來,皮羅閣向他們打出手勢,手下們領命後散往斜道兩旁的房舍,繼續搜索有用的物資。
夜棲野動容道:“全是高手,有多少人?”
皮羅閣謙虛的道:“在敝族內,算是一流的好手,共一百人,真後悔沒多帶幾個來。”
此時萬仞雨和風過庭亦察覺到他作爲一族繼承人的領袖魅力和智慧,比之施浪詔的澤剛,至少高出一籌。
皮羅閣道:“在關上城門前,趁現在可拿主意的人都在場,讓我們先決定一件事,就是誰當這次守城之戰的總指揮。本人謹代表蒙舍詔,推舉龍鷹兄。”
覓難天笑道:“龍兄不但是我們的最佳選擇,且找遍天下仍沒法找到另一個比他更有資格的人,我覓難天可以告訴你們,在被他單人匹馬,於羌塘逼退我們一千五百人的部隊前,我從未想象過世間竟有如他般了得的人物。”
除萬仞雨和風過庭外,人人動容。
夜棲野難以相信的道:“怎麼可能呢?其中之一還是像覓難天般的高手。”
覓難天推崇備至的道:“這是鐵般的事實,高原上人盡皆知,憑的不但是蓋世的武功,還有機智戰略。”
夜棲野的目光向風過庭投去,沉聲道:“庭哥兒的決定,便是我們的決定。”
風過庭好整以暇的道:“龍帥請賜示下一步的行動。”
衆人爆起震城的歡呼和喝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