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如火,日落西山。
殿試第四日皇帝賜宴禮部,是爲恩榮宴。古人曾有詩:雲呈五色符旗蓋,露立千官雜佩環。說的便是這官宦士子云集的恩榮宴。
因是朝廷公宴,楚月不好帶翎白,只好留他一人在暫住的客棧裡。話說自從上次品香樓之事後,翎白就不是很喜歡單獨出門了,楚月雖然覺着他悶着不好,但如今初來乍到的,她又忙於公事,他也的確還是悶着安全。
一身深青進士巾袍,楚月由鴻臚寺的人引着到了自個兒的座位上面,按照恩榮宴的規矩,新科進士除了一甲三人每人一席外,其餘進士每四人一席。而按着排名,楚月這個三甲的尾巴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那一排排宴席的末尾角落裡。
謝過引路的鴻臚寺官員,楚月擡頭眺望了一眼主席的方向,果然就像她與狀元相隔的名次,那差距,是非常遙遠的,想當年她可是鄉試還拿了個二十名吶……
“楚兄。”
楚月方想悠悠感嘆一下自己墊底的名次,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周兄。”楚月拱手笑道。“恭喜周兄。”
雖說這回殿試成了閹黨和內閣暗自較勁的戰場,但正像羅慕生所說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且每次科舉最重要的是一甲三名花落誰家,本次內閣與閹黨主要爭搶的亦是三鼎甲的位置,所以二甲三甲名次的競爭到還好,比如三甲第一名,便是被她眼前的這位周文徵摘了去。
周文徵笑一聲,對於楚月的這聲恭喜不知是喜是嘲,道:“除了傳臚大典上匆匆一面,已有幾日未見楚兄,不知楚兄在京城過得可好?”
楚月仍笑着,只是那映着宴上燈火的黑眸中沉沉一片,道:“華燈璀璨,歌舞昇平,十里長街,車馬不絕,自當是好的。”
“是嗎?”周文徵的神色微黯,然後笑道:“火樹銀花,笙歌鼎沸,的確是好的。”
楚月看着他儒雅的面容上暗隱的不平,淡笑不語。
周文徵是個才子,滿腹經綸,才高八斗,這些話用在他身上絕不誇張,殿試前,他已連中解元、會元兩元,若非閹黨與內閣,以他的才華,就算不是狀元,榜眼探花也必得其一,如今卻只得了個三甲第一。
再看如今的三鼎甲,狀元乃盧侯世子,腦滿腸肥,圓滾滾的一個,怎麼看都是草包像,可家裡卻是鐵桿的閹黨;榜眼謝汾,內閣首輔張一清門生;探花戶部侍郎之子,連貢院的門兒都沒進過。
看着周文徵面上的不平,再想想如今三鼎甲位置上的那三個人,楚月覺着自己的心裡也好像開始不大爽了……
“好了,要開席了,楚兄坐吧,在下先回去了。”周文徵拱了下手道。
“好。”楚月拱手道。
恩榮宴,乃皇帝賜殿試讀卷官一下考官及新科進士的宴會,因是御賜的宴,其菜品皆由光祿寺負責,自然是不錯的,可那“不錯”自然是對於那些一人一席的高位者而言,到楚月這四人一席的桌上,尤其還是楚月這嘗多了各地美味佳餚的人眼中,着實是一般。
雖是御宴,但皇帝不在,也是公宴,既然是公宴,便少不了推杯換盞的應酬之事,當然,這種交流感情的事情,都是坐在上首的人之間在熱鬧,而到了楚月這種排在末尾的桌上,也就是跟同席的其他三人敬杯酒,道聲幸會而已。
宴上照例安排了樂人來演戲,第一齣是《童子拜觀音》,第二齣是《囊螢照讀》。樂人兀自唱得熱鬧,可身爲一個對什麼戲都不感興趣的人,楚月表示這些咿咿呀呀的唱詞與鏘鏘的鑼鼓聲真心是吵得她頭都疼了。
掃了一眼席面上剩下的殘羹冷炙,楚月以手掩脣,偷偷打了一個哈欠。像她這種恩榮宴上的配角,就是單純地來吃的。
“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劉公公到!”
就在楚月眼皮開始打架還硬要正襟危坐保持風度的時候,一道尖利的傳呼聲穿透了她的耳膜,生生激得她渾身一哆嗦。
劉節!
楚月表示,她瞬間清醒了。
月上中天,恩榮宴也早已到了末尾的時候,該來的官員早已到齊,誰也不曾想在這快散場的當口突然來了這麼一位人物,而且之前也不曾收到通報,此時一聽那尖利的唱和之聲,無不一驚,上首的席上瞬間一陣靜默。
正唱在酣處的樂人瞬間噤聲退立兩旁,上首處的人在短暫的一怔後齊齊站起身來,楚月亦隨着在場的所有進士原地起立,垂首躬身。
按北程制,宦臣屬後宮,與朝臣互不相干,除非傳旨,否則即便是最高級別的太監,官員也不必行禮,但奈何劉節乃皇帝親信,已權勢滔天,朝中官員除了那些堅定不移的內閣黨,見着劉節大多都會主動見個禮,像楚月這樣的三甲同進士……好吧,向她這樣的同進士,不管見着誰,行禮就是了。
尖利的傳呼聲方落下,兩隊身着飛魚服的帶刀東廠廠衛便飛快地從會場的大門魚貫而入,分侍於恩榮宴中心那條從門口一直鋪到上首主席的紅毯上,楚月因着三甲排名倒數,所以位置正好排在門邊上的第二排,此時藉着地利偷眼擡頭瞄去,繞過前頭那一席的四人,再從廠衛之間的縫隙看去,正好能清楚看到門口那一塊的動靜。
“劉公公,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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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自身的內功不弱,楚月的耳力是極好的,東廠廠衛站班完畢後,便聽見門外由遠及近慢悠悠傳來一隊人的腳步聲,然後便見着一個鴻臚寺的主事躬着腰,以極其諂媚的笑容引着一隊人來到恩榮宴的會場。
因着終是有所顧忌,楚月也不敢瞄得太過明目張膽,所以在劉節進門的瞬間先垂下了眼簾,可還是有一片銀灰色的衣襬映入眼中,只那一眼,楚月便可看出那衣料乃是最上乘的蜀錦,千金一匹。
當年羅慕生那花蝴蝶曾在她面前穿過一次,結果被她不慎撕了一節袖子,差點賠得當時的她傾家蕩產,所以對於蜀錦這種料子,楚月的記憶乃是相當深刻的。
“公公大駕光臨,怎不先着人告知下官一聲,下官也好讓人好好準備準備。”說話的人正是光祿寺少卿,負責本次宴會的膳食。
“公公來此,可是有何要事?”
“劉公公,您怎麼來了?”
“來人,來不快準備宴席,恭迎劉公公入席!”
恩榮宴賜的雖然是新科進士跟讀卷官、受卷官、封卷管等與此次科舉有關人的宴,但也常有其他官員出席,其中自然不乏閹黨人員,比如此次的幾位讀卷官,還未見着劉節進門,便已匆匆從上首迎到了門口。
一片阿諛諂媚中,第一個迎上去的鴻臚寺少卿早已被擠到了一邊,從上首迎下來的官員幾乎將門邊這一塊堵了個水泄不通,咋一眼看去,就好似一羣見了主子的狗,迫不及待地涌上去抱着大腿,乞求主子的打賞。
“劉公公。”
直到一個低沉又字字鏗鏘的嗓音響起,圍着劉節的官員們身形微怔了一下,然後自覺地朝兩邊分開一條縫。
從進門起,劉節便一直神色倨傲地享受了衆人的奉承,並未開口,如今看着這個慢慢朝自己走來的,身着緋色修仙鶴補子的武英殿大學士,也就是內閣次輔的孫貞遠,乾瘦卻被香粉抹得慘白的面上突然擠出一個燦爛的笑來,從那條官員分出來的小路中擡步走向前,道:“孫大人。”
劉節一從那羣擁躉中走出來,楚月便立馬偷偷擡眼看去,透過人縫,隱約見那劉節的身形乾癟瘦小,一身銀灰色繡暗紋的蟒龍補服,外披一件黑色繡金紋的披風,頭帶金色蟠龍三山帽,腳踏皁靴,一眼看過去端的是一身兒的大氣華貴,可就是罩着這麼一身行頭,依舊無法爲劉節那乾癟枯槁的身形容顏曾添一絲的光彩。
“已上了更,劉公公這會兒不在司禮監休息,怎有空到禮部來了。”孫貞遠雖已年近六十,除了腰背因着年齡的關係略有佝僂,蓄着山羊鬚的面上依舊是精神矍鑠。
走得近了,劉節與孫貞遠分別停下腳步,以楚月的角度正好能將兩人都看個清楚。
劉節那抹了鮮紅胭脂的嘴脣張開,輕嘆了一聲,口中響起那種特屬於宦官的尖細的嗓音,“還不是咱家的絨球兒這幾日都蔫蔫的沒什麼精神,所以咱家就想着帶它到外頭兜兜風兒,這不,回去的時候正好路過禮部,想起今兒個聖上賜恩榮宴,就順道兒進來瞧瞧,也好讓絨球兒看個熱鬧,沾點兒新科進士的喜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