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節 證人

這種感覺二郎非常陌生,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大的疼痛。不,這不僅僅是一種疼痛,而是一種金屬貫通身體的冰涼刺骨的恐懼。

二郎的感官在疼痛的刺激下顯得異常靈敏,他聽得到有東西滴落在轎子地面的聲音,不需要看二郎也明白,那是自己的鮮血。

眼前的女孩的臉依舊是那麼的美麗,只不過在劇痛之中,這美麗顯得扭曲而又猙獰。

“你是誰?”武松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感覺,體力如同流水一般迅速的在身體上逝去,那些靈敏的感官在確定了自己真的是被女孩所襲擊之後,也慢慢的變得遲鈍起來。不知道是因爲流血過多,還是因爲本身就不願意相信剛剛還傾心交談的女人,對自己刺出了這樣狠辣的殺招。

“我是誰?”那女孩甜甜的一笑,笑容當中少了很多剛纔的羞澀,多了瀟灑的暢快。“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以爲你真是什麼了不得人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

武松感覺到腹部猛烈的一痛,他明白,這女孩把手裡的刀轉了一下,這一轉,只怕是腸子也被扭斷了,流血的速度成倍的加快,武松知道,現在必須要推開她,就算這一切都是夢境,自己也不能在夢中死去。他使勁的推女孩的身子,這剛纔輕如羽毛的身體,現在竟如同鉛鐵一般沉重,無論武松多麼用力,這女孩都像是水蛭一樣的吸附在他身上,不曾移動分毫。

“現在想把我挪開了?”女孩吐氣如蘭,就好像她在進行的並不是殺戮,而僅僅是小女孩的抱怨一般。“忘記你剛纔多想讓我坐上來了?你以爲我感覺不到嗎?”女孩伸手一按武松的兩腿中間。

在劇痛之中,這種感覺仍舊清晰無比。武松這才知道,原來下體已經膨脹,奇怪的是剛纔自己竟然沒有絲毫的察覺。

“你知道嗎?你這東西硬起來了,大概你想用它插進我的身體。可是,很遺憾武松。”女孩已經是趴在二郎的耳邊說話,呼吸中卷帶的熱氣,讓殺手的陳述也顯得無比溫柔。“可惜,它失敗了,我手裡的刀子比它要硬的多,刀子也想進到你的身體裡,它成功了,哈哈哈。”女孩邊笑着邊把刀從二郎的肚子上抽了出來:“感覺到身上沒有力氣了吧,你猜得沒錯,這刀子是淬毒的,現在我該了結你了。”

這短刀是黑顏色的,二郎一生當中從沒見過黑色的刀,他甚至恍然間覺得這僅僅是他死前看到的幻象,他已經認不清白色,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是墨一般的烏黑。

這是死亡,和終結的象徵。

武松已經放棄了抵抗,密閉的轎內,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現在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不過就算自己能說話,那又有什麼用呢?只能驚擾了兩名轎伕,這女子的身手定然不弱,還要再賠上兩個無辜者的性命。劉林啊劉林,你給海砂送的轎子,到最後反倒成了我的棺材。

說到底還是怪自己,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二郎的心裡卻明鏡兒似的。自己確實該死,在那麼一剎那居然在心裡懷疑對海砂的感情,而傾心於這女孩。喜歡海砂,是因爲看上她的第一眼就喜歡,如果這女孩不是殺手,那我喜歡她不也是看上第一眼就動情了嗎?這只是過去的一種延續,我竟然在一剎那認爲這是對於愛情追求的一種改正。雖然我跟這女孩沒有發生什麼,她也馬上就要取走我的性命,但是武松,確實是對不起海砂。

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坦誠相待的人,那麼,就這樣死了吧。

二郎拼盡全力揚起喉管,迎着女孩的刀鋒伸去。如果這樣的話,我的性命是被我自己了結的,而不是死於這種無名之輩的手裡。

因爲英雄,只可以被英雄殺死!在生死的瞬間,那個憂鬱的,優柔寡斷的武松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豪情。命斃於此,二十年後,武二郎仍舊是一條好漢,如果那個時候你還不死,我定會取走你的性命。

武松在心裡這樣想,他很想說,但他已經沒有力氣吼出這句遺言。

“武松,你不能這樣死。你死了,我也會死。”月牙的聲音突然響起,這聲音二郎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了。

“我已經動不了了,我試着把軀體給你。”這種活下去的希望一下子激起了二郎的求生意志,既然跟月牙的精神溝通還能夠進行,是不是就代表着仍然可以把軀體給她呢?“怎麼樣,行了嗎?”武松試着收回對於身體的控制權,但他並沒有得到任何感覺上的迴應。

“我感覺不到。”月牙做着迴應。

“看來這毒藥的麻痹作用很強,月牙,我已經沒辦法了,我答應過不會讓你死,這個誓言在今天被我可恥的背棄了。”二郎不得不悲哀的承認這一點。

就在此時,轎身猛的一顛簸,武松和那女孩均猝不及防。轎子本來擡的平穩,女孩又正做着斬殺武松的動作,手裡並沒有任何把扶,在顛簸之下,身體急劇後仰,竟然從武松的身體上跌下,像後仰,倒是上半身跌出了轎子。二郎正在疑惑的時候,顛簸後的轎子向側面翻倒,武松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腹部流出的鮮血留在了手上,在月光下,汩汩涌出,好像那春天冰雪消融後的溪水。

那女孩跌倒之後,迅速的抽身站起,躍出轎外。緊接着,武松聽到了叫喊他名字的聲音:“東家,東家!”

是張樹,二郎知道,自己應該是死不了了。他的眼皮從來沒有這樣沉重過,他太困了。武松一腳踏入了夢的深淵,張樹的聲音好像並沒有走近,而是慢慢行遠,直至消失不見。

劉林

今天晚上桂花樓的生意確實不好,劉林就弄不明白,天上的星星到底有什麼可看的,如果天上的星星真的能預知吉凶的話,豈不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氣運都要粘連在一起,那位什麼有人能站在無數人的屍骨上哈哈大笑,而有些人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吃着發黴的食物。任何奇怪的星星,都不會代表什麼氣運,這是劉林篤定的一點。

但無論他怎麼想,都改變不了桂花樓今夜生意慘淡的現實,最要命的是,武大今天還不在。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回來的時候肯定要象徵性的詢問一下今天的營業額,如果實話實說的話,按照武大的脾氣,必然會大發雷霆。他不會管什麼星星不星星的,營業額少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桂花樓裡的人沒有盡心盡力,讓客人都走掉了;另一個就是桂花樓裡的人過於盡心盡力,貪污掉了本應該劃入賬內的營業額。

劉林可不是傻人,他知道,一定要給自己找個旁證,這樣在掌櫃回來的時候,才能把責任摘乾淨。正在劉林抓耳撓腮地在桂花樓空蕩蕩的大堂裡來回閒溜的時候,老吳來了。

劉林一看老吳,可謂是喜上眉梢。老吳這個時間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東家要吃晚飯了,這是在點餐,做好了送回去。說起來,東家貴爲陽谷的都頭,家裡卻常年的不開伙做飯,也是東家家裡僕人少,夫人又身體不好。不過這倒也沒什麼,桂花樓實際上是屬於武松的,這個劉林心裡非常明白,在自己家的館子裡吃飯,又能有什麼不對呢?

劉林曾經捫心自問,如果他是武松的話,會怎麼想呢?最後得到的結論是,即便有這樣的一座大酒樓,最好的飯菜仍舊源自於自己媳婦的手藝,都頭這個職位,又不是京城裡的那些官老爺,雖然有些權力,但說到底還是普通人。何況,普通人的生活,比之那些王侯將相的奢華,在劉林眼裡更加的溫暖。

畢竟他看過太多,在桂花樓裡飲酒歡笑,但狂歡之後卻異常悲傷的人。不過東家那麼喜歡海砂,東家一定是這樣的。劉林異常篤定。

劉林感嘆之後,再看老吳。只見老吳正在跟夥計說着菜單,畢竟是東家的僕人,劉林也要給一些尊重,何況老吳這人確實不錯,於是劉林笑臉相迎的走了過去。

“老吳啊,東家今天想吃點什麼啊?今天吃什麼都快,都不用等。”劉林知道老吳肯定注意到了空曠的大堂,不過按照老吳的精明一定不會首先問的,所以要把話題往這上面引纔對。

“都頭今天也沒特意點。不過夫人的病好了一些,今天的餐食要有些進補的,不過並不清楚夫人的胃口怎麼樣,所以清淡的也要備些。我從今天進來就感覺有點奇怪,現在馬上要到飯口,怎麼桂花樓裡的人這麼少啊?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需要不需要我給都頭帶個口信?”老吳一邊撓着腦袋一邊問。

這人果然是聰明的緊,一下次就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這樣也好,免得兜許多圈子,相信老吳也能明白我的難處。

“老吳啊,真讓你說中了。不過不是桂花樓出事了,而是咱陽谷縣,不對,這麼說也不準確,應該說是咱大宋朝出了事。”劉林知道自己要把話說的嚴重些,老吳才能把消息帶到。

“大宋朝的大事?難道是皇上駕崩了?”老吳說這種敏感的話題,並沒有任何的降低音調,倒好像在菜場上買菜大聲的討價還價一般。

“噓噓噓。”劉林趕忙的按住老吳的嘴:“老吳啊,這大堂裡可不光是咱們倆,雖然東家在衙門裡當都頭,但要是這話讓好事之徒聽取報了官,別說東家保不了咱們,恐怕連他都得跟着吃瓜酪,你剛纔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老吳哈哈大笑:“不是我說你啊劉林,你這人啊,哪都好,就是顧忌的太多。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什麼事情都應該爽爽利利,光明磊落。皇帝也是人,也總有死的一天,我們都知道,他不可能活一萬歲,我用了駕崩就算是夠對得起他了。”

劉林感覺腦袋嗡嗡直響,他不斷的做着希望老吳小點聲說話的手勢。

“好好好,劉賬房,我知道了,不說了還不行嗎。再說,這些我也就是跟你說說,都頭最近事情多,我明顯感覺他很焦慮,猜忌心也重。你就是讓我在他面前說,我都不會說哩。”老吳吧嗒了幾下嘴:“那你別繞彎子,趕快說,發生啥事了啊,怎麼還就是整個大宋朝的事了呢?”雖然老吳嘴上不承認,但劉林知道,他的好奇心已經被自己勾起來了。

“今天下午的時候,我就感覺客人有點偏少,往日裡應該有很多人訂晚上的桌了,可今天一個都沒有,我就覺得有點奇怪,所以就派張樹出去打聽了下,你記着啊,我是派的張樹出去打聽的。”劉林反覆強調“張樹”的名字。

“知道知道,就是昨天晚上來武宅的那個身手了得夥計,都頭對他頗爲器重,你拉上他無非是想多層墊背的。我肯定把這名字帶到,你接着說吧。”老吳馬上就識破了劉林的伎倆,並且在話裡直言不諱的說了出來。

劉林沒有覺得老吳惹人討厭,相反倒覺得老吳這快人快語的性格,跟自己甚是相投。

“對對,就是那個身手了得的夥計。我就派他去問那些總定桌兒的客人,今天爲什麼不定了,結果得到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答案。”劉林說到這停下來不說了。

“你要不說,我可不聽了啊,少賣關子。咳咳。”老吳轉身做出要走的樣子。

雖然說老吳已經把菜單傳到,即便他走了,夥計一會也能單獨把菜送到武宅,但劉林知道老吳不會走,這人就是好開玩笑。

“別別……”劉林拉住老吳的衣服:“我這不是習慣了嘛,得得,我肯定不賣關子,怎麼回事就怎麼說。昨天晚上後半夜啊,東面的天空出現了一顆星星。這星星可不一般,是暗紅色的,還拖着長長的尾巴。”

“帶尾巴的星星?那不就是掃把星嗎?”老吳打斷了劉林的話。

“可是老吳,你活了這麼大年紀,聽說過有暗紅色的掃把星嗎?張樹順便打聽了一下這顆星的名字,它叫彗星,聰慧的星,你要記不住的話,就記得這星星很聰明就好。”劉林囑咐着事件的細節,他希望這些能一字不落的傳達到武松耳朵裡,這樣武大有疑問的時候,就可以讓武松來旁證,自己就不會擔上太大的干係。

老吳並不答話,而是繼續看着劉林,劉林明白,他這是擺明了不搭茬,等着自己把事說完。

“咱們鎮上一天之內冒出了無數自稱會佔星的人,這些占星師的意見彙總在一起,有兩種,一種是認爲這顆星星代表着巨大的災禍。災難將降臨大宋,無數生靈塗炭,這種恐怖的言論擴散的極其迅速,甚至連幾個桂花樓的夥計下午都找我,想要預支下幾個月的薪水,及時行樂一下,當然我把他們打發了。還有一種看法認爲,這顆星星的出現,代表着會出現一名蓋世英雄,他將拯救苦難中的人們,重新來制定世間的準則。”劉林侃侃而談。

“放屁!”老吳再次打斷了劉林的話:“人世間的事,星星又怎麼管得了,談論這個,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說的也是,可這種言論就是有市場啊。所以今天晚上,陽谷縣沒啥事的人,都會出去開闊的地方看星星,現在又是冬天,我又不能把酒桌擺到外面去,甚至連開窗都不行,自然也就沒什麼人來吃飯了。就是這麼回事。”劉林做着解釋。

“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放心吧,這話我一定給都頭帶到。今天晚上生意不好不是你的錯,只是星星來攪局而已。唉,劉林啊,在這兄弟倆之間,你也是真不容易。”老吳嘆了口氣。

這時飯菜漸漸做好,食盒一個又一個的擺了上來。

“老吳啊,平時要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我別的沒有,手裡還是有幾個錢的。”劉林說這話發自內心,他覺得老吳是個仗義的人,自己自然也要同樣仗義。

“放心吧,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說。其實今天就有個要求,我最近晚上的時候時長會餓,你這有沒有客人吃剩下的熟牛肉,給我裝上一盤,我回去熱熱吃。”老吳認真的對劉林說。

“幹嗎吃剩下的啊,我給你切幾斤新鮮的熟肉。”劉林暢快的說,熟牛肉對於桂花樓來說,真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了。

老吳搖着頭:“不不,劉賬房,這不行。桂花樓不是你的產業,你不能拿別人的東西送給我,這會給你惹麻煩的。吃剩下的就行,我牙口不好,回去重新熱熱,這樣的話肉軟,好嚼。”

劉林不知爲什麼,有些感動,他打發夥計,按照老吳的說法,裝了一盤給客人上過的,但是客人沒怎麼動過的冷熟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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