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這任繼父呢。她還弄不清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爲她還是剛來他的家。她只知道他家裡在城裡挺有錢的。他是他們家的另類,只想教書育人,於是帶着兒子元風來到了這個鎮上。
沒想到,一來就遇到了木然的母親。而木然母親也終於實現了要嫁個城裡人的願望。在她36歲這年。
木然至今想不通,繼父那麼一個溫文而雅的人怎麼能看上一個粗俗又勢力的女人。她的母親在這個鎮上名聲不太好,她能爲了幾塊錢跟廠裡的人爭得臉紅脖子粗,也能爲了省點錢,到菜場去買人家一元錢一大堆的垃圾菜。
木然覺得他們倆的婚事,是場陰謀。繼父那麼一個出生環境良好,知書達理的男人不會想到世上有另一種人在苦苦求着生存,爲了生存可以不要顏面,不要尊嚴,不要身體,不要快樂。他是木然見過最善良最美好的一個男人。木然甚至覺得母親把他玷污,糟蹋了。
而他倆的認識,功勞全在木然。他們是在她的家長會上認識的。繼父那時是她的英文老師。
“你是木然同學的家長嗎?她真地很優秀,是我的得意門生。感謝您把她培養得那麼乖巧懂事。”繼父以爲木然是個出生好有家教的女孩。
“哪裡哪裡,都是老師您教導得好。”木然的母親向來很會說話。後來她告訴木然,她從那時就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了。單純的男人通常逃不過複雜女人的手掌心。
從家長會之後,木然的母親便利用一切機會去學校找她。和以前的她判若兩人。下雨了,會給她送傘,同時不忘捎帶一把給英語老師。
不下雨的天氣也會經常給老師打電話詢問她的學習情況。彷彿她是個很負責的家長。那一陣,木然爲她的改變感動,欣喜。後來才知道,她那麼做更多的是爲了和繼父在一起。雖然她是母親,但木然不得不承認,她是自己見過的很有心眼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她還能演得很無辜,很單純,演技一流的好。
某天,她藉着讓老師多關心木然的時候,梨花帶雨地說出了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多麼不容易,吃了多少苦,木然那可憐的繼父當時就被感動了。當男人同情一個女人時,往往想要保護她,給她幸福。而木然母親拙劣地利用了這一心理。把同情轉化成了愛情。
他們認識不到三個月,母親和木然就搬進了鎮子上的富人區。繼父遵守承諾,給了木然母親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家裡是她最愛的白色,摘滿了盆景,迎接新女主人的到來。推開家門的那剎那,木然明顯能覺察出母親的興奮與高興。那是多年以來,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王老師,哦,不,老公,我真不知道怎麼謝謝你,你對我太好了。”木然的母親有着如少女般嬌羞的笑容。男人看了,都會心動吧!會覺得這個年齡的女人怎麼能那麼天真。
“你高興就好。然然還喜歡這裡嗎?”
他是木然的老師,木然自然不敢太放肆。她點了點頭,卻不想像母親那樣巴結他。
“元風,快過來,李阿姨你見過的,這是她的女兒李木然,你以後多照顧妹妹。”一個男孩(對於16歲女孩來說,該稱爲男人)從樓上下來了。他對木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喜歡或厭惡情緒。想必他是大人了。沒太計較父親再婚這事。又或許是城裡人比較開放。
“你好!”他衝木然做了個招手的姿勢。
木然特別木訥地站在那,忘記該怎麼稱呼他。“快叫哥哥。”母親使勁推木然,彷彿害怕她影響了自己的幸福和美好生活。
“哥哥。”兩個字,木然喊得生澀發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聲音。
“元風,別介意呀。我家這個木然,就是有點木。名字沒起好,名字沒起好。”我母親拼命給木然解圍,戴着她那張虛僞的笑臉。
“沒事。”他轉身上樓打遊戲去了。
“然然,元風今年剛研究生畢業,再要讀博士了,你學習有什麼問題,可以去問他。”繼父提起兒子有點得意。
“哦。”木然卻是很冷淡地應了一聲。
“你看看我爲你準備的房間吧!不知道你喜歡嗎?”繼父絲毫沒有在意木然的情緒,拉着她上樓看房間去了。
“看,是粉紅色的,人家都說十五六歲最愛粉紅色。還有這張牀是木版的,對脊椎有好處。還有檯燈,足夠亮吧!不亮咱再換……”木然第一次被人家這樣溫暖着關心着,突然有點不適應。就像一個流落民間受苦受難的公主突然有一天知道了身份一樣,又驚又怕。她不敢與人接近,讓人對自己好。因爲從沒嘗過甜的滋味,才能吃苦,假如吃過了糖的味道,她一定不想再吐出來。
所以,她另可保持一點距離,一點清醒。她對自己沒有信心,更對母親沒有信心。她不知道母親能演到什麼時候,什麼程度,有一天,繼父發現了她的真實面目,發現了她那狹隘自私放浪的一面,會不會惱羞成怒,讓她們又重新流落街頭或住進陰冷潮溼的小破房子裡。
木然一直覺得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當寶是因爲不知道她內心想什麼,她的過去,假如知道了,他的愛一定會大打折扣。
木然在那個家裡是寂靜的。她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不讓人注意到自己。她小心翼翼維繫着母親的幸福。所以有繼父和元風在的時候,她都極力地配合着母親演戲,維護母親的形象。而自己也收斂起那尖刻的性格,乖巧懂事。於是小小年紀的她,不僅要在學校僞裝,在家裡也得裝了。
裝久了,人往往會迷失哪個是真的自己,而哪個是幻境。
“小鬼,在想什麼呢!”元風看完書,下樓時,常常拿書敲木然的頭。從她進這個家起,元風便送了她“小鬼”這個稱呼。雖然有點戲謔的意味,但木然很喜歡這個稱呼。那代表了一種認可,一種接受,一種親密。
“沒想什麼呀。”木然常常用手撐着腦袋,看着天花板發呆。她一直覺得這個被稱爲家的地方,依然陌生。
“有什麼問題,可以找我哦。”木然擡眼看了元風,他有雙笑起來很好看的眼睛。和他的父親一樣,書生氣十足,卻很有魅力。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心地極其純善的人。換作其他人,對於父親的再婚,家裡多了個小拖油瓶一定煩死了。而元風對木然卻從沒有任何嫉妒或不滿。
“哦。”木然始終惜字如金。她話最多的時候,是和母親爭執的時候,那是因爲很多時候她氣極了,需要發泄內心的憤怒。
而在其他人眼裡,她就是個極溫婉極親和的一個女孩,只是太孤單。
她和年輕時的母親不同。她們都同樣漂亮,性格也驚人的相似。但木然畢竟大風大浪裡過來的,她從小就學會了僞裝,給自己塗上各種顏色的保護色。不像母親那樣把清高驕傲全部外露,成爲衆人的靶子和話柄。木然懂事後,就很會察言觀色,很會見機行事了。儘管她是私生女,她的母親是那麼一個女人,她還是得到了衆人的善待。漂亮低調的女孩通常能迎來好感。一上高中,那種優勢就更發顯現出來。喜歡她的男生幾乎遍佈了高中的每個班。在男生寢室裡,她經常成爲了大家的話題。比如見木然今天去了校長辦公室又或討論她扎馬尾還是披頭髮好看。而她喜歡誰更是男生們好奇的事。高中生活總是枯燥單調的,木然是那羣情竇初開的男孩心中最純淨的光。
那時的感情總是很純很傻的。男生們大喊着她的名字,期待着她能在陽光下回頭,衝他們恬靜地笑着。這樣的畫面,卻終沒有真實過。16歲的木然對於感情不是木訥,她只是害怕重複母親的老路。因爲一次戀愛,葬送了自己,母親和女兒的一生。有時命運就是如此,沒有或許還好,倘若錯一次,就萬劫不復了。愛對於木然來說,痛苦遠大於欣喜,恐懼遠大於享受。所以很多人的表白,都被她當成了玩笑擋回去,很多人的浪漫,都被她當作了惡作劇。最後,男生們私底下稱她是個冰美人。
即便如此,大家還是一如既往對她好,有人偷偷跟着她回家,有人給她寫情書。高中三年從沒有斷過。那時的校園太空洞,木然彷彿一顆明星照亮了那個地方,給予了它靈魂。那種凝聚力是任何老師都替代不了的。越神秘越低調越純淨,越讓人想去守護這份美好。所以男生們對木然好,誰都不輕易去打破這份平衡。花季雨季裡,遇到了空谷的幽蘭,誰能說不是人生裡的一次心動和際遇。即便那朵蘭花後來和自己無關,也會永遠留在記憶裡,成爲青春裡一份珍貴的回憶。
只有木然知道,自己是棵毒草。外表的清純只是表象。她只是一個擁有少女身體的老婦人。心靈也不如他們所想的那麼單純美好。她的潑辣,她的叛逆,她的無助,常常撕扯着心靈。第一個繼父的粗魯殘暴傷害了她的童年,第二個繼父若有若無說“木然以後長大了,肯定比你媽漂亮”,傷害了她的少年。而她的生父呢?完全拋棄了她。對於一個少女而言,她不敢對男人再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