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即將到來,韓孺子不急於重返倦侯府,留在宮中處理政務,府丞趙若素早來晚走,每次見到皇帝都要先稟報一下府裡的情況,以表示自己沒有忘記身份。
楊奉走了,帶着欒凱前往雲夢澤,韓孺子身邊需要一名顧問,今天尤其需要,他剛從勤政殿回來,坐在凌雲閣裡,翻閱到一份奇怪的奏章。
中書省擺列奏章的把戲已被拆穿,最近比較老實,所有奏章全按時間順序疊放,這份奏章位置偏上,說明來得比較早,但是在勤政殿裡,宰相等大臣沒有提起,說明它不是很受重視,或是大臣們有意避嫌。
韓孺子一言不發,將奏章在桌上推過去,趙若素立刻走來,雙手捧起奏章,快速瀏覽一遍,擡頭與皇帝對視一眼,低頭又看一遍,這回讀得比較細緻,隨後放下奏章,退後幾步。
“十位諸侯爲代王求情。”趙若素簡單地總結道。
韓孺子疑惑地問:“朕又沒有向代王問罪,他們求什麼情?緊張什麼?”
韓稠已被定下死罪,正月以後問斬,但他是宗室老人,按慣例,皇帝最後會取消當衆問斬,改爲在牢中賜死。皇帝無意株連他人,可還是有許多人爲此惴惴不安,代王一家比別人更覺恐懼。
韓稠此前着力推薦代王充當皇儲,宰相申明志調查得清清楚楚:代王的庶兄想要繼承王位,於是與韓稠勾結,希望讓嫡生的弟弟充當皇儲,一旦當上皇帝,代王之位就會由兄長繼承,韓稠看中代王一家容易控制,因此一拍即合。
代王庶兄已被削籍爲民,送回代國,由地方監管,永世不得入京。
皇帝對代王一家的處置到此爲止,並未株連他人,對代王更是從未表達過不滿,在皇帝眼中,那只是一名幾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被奸人利用而已。
十位諸侯卻聯名爲代王求情,令韓孺子哭笑不得,更是迷惑不解。
“陛下是否準備削奪諸侯之土以及權力?”趙若素問道。
韓孺子沉吟片刻,“朕只是有這個想法,尚無具體計劃——諸侯王怎麼會知道朕的想法?”
“陛下削減齊國,改爲臨淄國與數縣,就是一個預兆。”
“齊國先後兩次叛亂,不該削減嗎?”
“應該,但諸侯王看到的是威脅。”
韓孺子沒有開口,他的確是要“威脅”各地諸侯,齊王叛亂、代王無能、洛陽侯刺駕……宗室爛得比朝廷還要嚴重,必須來一次刮骨療傷。
趙若素繼續道:“接着陛下又收回洛陽,另行任命河南尹,各地諸侯不免更加緊張。他們對別的事情可能不在乎,唯獨削蕃,哪怕只有一點跡象,他們也能嗅得出來。這份奏章表面上是爲代王求情,其實是在試探陛下的心意:如果陛下沒有發怒,甚至公開宣佈代王無罪,放他回代國,則諸侯安心;如果陛下大怒,他們自會請罪,反正也不是什麼大罪,然後他們會再想別的辦法保住自己的地位。”
“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像齊王一樣叛亂不成?”
趙若素拱手道:“叛亂是非常手段,微臣不敢預測,微臣只說正常手段:他們應該會從陛下身邊的人下手,陛下最信任誰、誰對陛下影響最大,他們就會想方設法將此人拉到自己這邊。”
“與韓稠的手段一樣。”韓孺子輕聲道。
韓稠很早之前就在討好慈寧太后,效果顯著,深居宮中的太后正需要外臣的幫助,很容易受到迷惑。
趙若素自然不會說出名字,又一拱手。
“關於削蕃,可有慣例?”
“陛下不覺得太早了嗎?”
韓孺子搖頭,“大楚既然是韓氏的江山,宗室就當以身作則,宗室不正,朝廷何以正?天下何以正?你只說之前有沒有慣例吧。”
趙若素想了一會,“有,依微臣所知,共有三種慣例。”
韓孺子很滿意,“都說來聽聽。”
“一是諸侯王犯下重罪,依律削蕃或是奪國。”
“嗯,對齊王已經用過,不能用在其他諸侯身上。”
“二是勸說諸侯自願削蕃,先從最親者開始。”
“朕沒有……”韓孺子突然想起東海王,那是他的弟弟,於親最近,隨後笑着搖搖頭,“這招朕也用不上。”
“三是推恩,允許諸侯將本國分給多名子孫,大國變小國,也是一種削奪。”
“這個慣例朕知道,大楚從烈帝時起就在用,延綿至今,諸侯國由六七個增加到二十幾個,可還是有個別諸侯不肯從命,比如齊國,一直是單傳,不肯推恩給更多子孫,朝廷也沒有辦法,眼睜睜看着叛亂髮生。太慢,而且不受朝廷控制。就這些嗎?”
“削蕃的慣例大致就這些了。”
韓孺子想了一會,微笑道:“慣例以外呢?可有其它手段?”
趙若素又一次拱手,“削蕃之外,陛下也可選擇削權。”
“如何削權?”
“諸侯世襲,諸侯之官卻由朝廷任免,朝廷若能控制這些官員,則諸侯無權,與郡縣無異。”
韓孺子皺眉,“諸侯之官說是由朝廷任免,其實也跟世襲差不多,像東海國的燕家,不就一直把持國政?”韓孺子又想了一會,“諸侯之官一直由朝廷派遣任命,爲何多數諸侯仍能掌權,如齊王甚至能夠製造叛亂?”
“各國遠在京城之外,朝廷所派之官孤軍奮戰,難敵諸侯,或有爭執,因爲涉及到宗室,皇帝通常會選擇息事寧人,長此以往,官吏也不願惹事,權力日小,諸侯權力日增。”
韓孺子不語,對待韓稠,他採取的手段就近似於息事寧人,半晌之後,他說:“天高皇帝遠,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若素只是拱手,沒有回答。
韓孺子記得楊奉很早以前就說過,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十步以內,皇帝難敵一介匹夫,千里以外,皇權只是幾張聖旨而已,遵守與否、遵守到什麼程度,皇帝都看不到,至於更遠的地方,皇權遇到的只有敵意,而不是服從。
不管怎樣,趙若素的確提出一個辦法,仍在慣例的範圍之內,在這之外,趙若素不能也不願提出建議。
趙若素告退,韓孺子獨自審閱奏章,心中仍在思考削蕃之事。
先換宰相、次削諸侯、再正朝綱,這是韓孺子定下的順序,接下來才能富民強軍,與匈奴一戰,至於更遠一些的西方強敵,他還沒有詳細的想法。
鄧粹、張印從西域送回來一些消息,表明大單于沒有撒謊,西域以西的確發生了大規模戰亂,商人急劇減少,講述的傳言也都與大單于的說法一一對應,不過戰亂還沒有波及到西域,那位“神鬼大單于”一直在向西、向南擴張,似乎沒有東進之意。
“一勞永逸、萬世基業……”韓孺子自言自語,心中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這種可能。
“陛下想一勞永逸,我有辦法。”一個聲音居然在迴應皇帝。
韓孺子吃了一驚,他還以爲屋子裡沒有外人,擡頭看去,崔騰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自從能起牀之後,崔騰每天都來宮裡報到,與衆多勳貴侍從不同,他有特權,可以不經通報直接進凌雲閣。
“你有辦法?”韓孺子笑着問,將與崔騰的聊天當成一種休息。
“這還不簡單,找幾個信任的大臣,將朝政託付給他們,陛下就能一勞永逸、逍遙自在了。”
韓孺子大笑,崔騰的建議果然只能當玩笑聽。
“你有事情?”韓孺子交待過,崔騰雖然可以進入凌雲閣,但是得有事情,不能隨隨便便地想來就來。
崔騰點頭,“明天老君出喪,我替崔家感謝陛下的恩德。”
老君是皇后的祖母,皇帝自然要給予禮遇以及豐厚的贈禮,都是少府和禮部在安排,韓孺子認可而已,“嗯,可惜朕明日不能親去送葬。”
崔騰急忙擺手,“這樣就夠了。明天我去送葬、守廬,要七天才能回城,這回來見陛下也是告辭,請陛下保重,不要勞累身體,馬上就要過年了,尋常百姓尚且要休息幾天,陛下也該多與家人團聚。”
韓孺子驚訝地看着崔騰,“你又從哪學來的這套話?”
崔騰臉一紅,“陛下,天地良心,這可真是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想出來的,沒讓別人代筆。”
韓孺子笑道:“朕相信你,朕會接受你的建議,你也多多休息,不可再縱情酒色。”
“是,陛下。”崔騰打量皇帝兩眼,“看陛下的臉色,好像還沒有完全康復。”
“不是什麼大問題。”韓孺子聊夠了,低頭繼續看奏章,這也是逐客的意思。
崔騰卻不識趣,上前一步,說:“我有一種感覺,陛下自從回京之後,精氣神都差了一些,陛下什麼時候再出去走走?天下這麼大,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巡狩呢。”
韓孺子敷衍地嗯了一聲,他現在再想離京可不容易。
過了許久,韓孺子擡起頭,崔騰已經走了,屋子裡再無外人,韓孺子若有所思,“巡狩也是慣例……”
巡狩往往勞師動衆,耗費不少,韓孺子接受大臣的建議,早沒了巡狩的計劃,可今天與趙若素談過之後,他卻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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