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權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離皇帝越遠皇權越弱,那皇帝就不該只待在一個地方,而應該定期巡狩,將皇權帶到天下四方。
這就是韓孺子的想法,很簡單,實行起來卻很難,他首先得尋找支持者。
大臣不行,他們一聽說“巡狩”,首先想到的是浪費、遊玩與昏君,宮裡的人也不行,母親和皇后只會想到安全,第一次巡狩就被困晉城,這可不是一個能讓人放心的良好開端,何況皇帝剛剛遇刺,僥倖得脫,她們甚至不會同意皇帝出宮,更不用說離京。
韓孺子得一步步來,找的第一個勸說目標是孟娥。
孟娥在宮裡身份奇特,她是宮女,卻不入名籍;陪伴皇帝的時間比任何一位后妃都要多,卻從未與皇帝有過肌膚之親;她算是離皇帝最近的人,卻得不到其他人的信任,人人都懷疑她,人人都動不得她。
韓孺子這些天大都與皇后住在一起,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入睡之前與孟娥閒聊,這天下午,處理完一整天的事務,準備回寢宮用膳之前,孟娥過來收拾東西,韓孺子趁機開口。
“我想繼續巡狩。”
孟娥愣了一下,隨後繼續收拾桌上的筆紙,“去哪?”
“天下。”
“以天下之大,陛下一輩子也走不完。”
“我就是要走一輩子。大家都覺得上次巡狩是次慘敗,我卻覺得成功,如果沒有巡狩,我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韓稠在洛陽的所作所爲,永遠也不明白爲何朝廷越努力而流民越多,永遠也看不到代王是多麼的懦弱無能。”
孟娥匆匆收拾完畢,轉身看向皇帝,“可陛下在晉城遇險。”
“那是意外,不可能每次都發生。”
“沒有匈奴人,也會有別的意外,巡狩不比宮中,走得越遠、越久,意外越多。”
韓孺子突然反應過來,孟娥是在模仿他人提出反對的理由,於是端正神色,認真回道:“留在宮中,朕的意外少了,大楚的意外卻多了,只憑一份份定期送來的奏章,如何掌控天下?”
“皇帝不比普通人,皇帝如出意外,則天下動搖,得不償失。”
“天下動搖是因爲天下不穩,朕之巡狩四方,就是爲了讓各地穩定,不因一人之生死而發生混亂,朕若在宮中發生意外,天下動搖得會更加嚴重。”
孟娥想了一會,“大楚國庫空虛、臣民疲敝,巡狩之行耗費巨大,只怕天下郡縣難以支撐。”
“朕之巡狩不爲遊玩,一切從簡,帶不了萬人,就帶八千,再不行就五千、三千、一千,以國庫和各地能夠輕鬆供養爲限。”
“又繞回來了,陛下帶的人越少,意外也會越多,千名衛兵只怕擋不住雲夢澤這樣的強盜。”
韓孺子暫時沒想到合適的答案,向孟娥笑了笑,“謝謝。”
“我可沒有被說服,陛下想用這些話取得大臣和宮中的同意,只怕有些困難。”
“慢慢來,總得先過年,正月裡事務繁雜,最快也要等三四月纔可能再次巡狩。”
宮裡已經有了迎接新春的喜慶氣氛,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最高興的人是慈寧太后,一力主張大操大辦,過一個熱熱鬧鬧的年,韓孺子當然不會阻止,母親似乎放棄了對權力的追逐,他已經很滿意了。
韓孺子第二個試着勸說的人是趙若素。
“明天起你休息吧,正月初十之前不用再進宮。”韓孺子先從此這句話開始。
趙若素謝恩,他也的確需要回家一趟了,自己官不大、俸祿不高,卻比朝中大員還要忙碌,家人都不理解。
“府中之人皆有賞賜,你領到了吧?”
“領到了,陛下的禮物過重了。”
韓孺子笑道:“不必謝朕,謝韓稠和那些商人吧,他們自毀欠條,給朕省下一大筆錢,這纔有餘力賞賜你們。”
“韓稠和商人只怕過不好年。”
韓稠當然過不好年,他已被定罪,只待正月過後處死。
“韓稠罪有應得,至於那些商人,喬萬夫正與幾名商人頭目溝通,給予他們一些特權,稍微彌補一下損失,衆商總可以安心過一個年了。”
這是喬萬夫的建議,商人唯利是圖,除了錢,對任何人都不忠誠,韓稠剛倒,他們就紛紛倒戈,爲官府作證,揭露前河南尹的種種醜行,可商人畢竟有用,他們就像蓄水池,大楚若是再覺乾渴、急需一股清水的時候,只有商人能夠立刻供給。
在皇帝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喬萬夫安撫了一下商人,並且給予遠景保證:等到雲夢澤和東海平定,他們會有更廣大的經商地域。
“陛下仁慈。”
趙若素看樣子是要告退,韓孺子道:“朕有一事要向你諮詢。”
“陛下請講,微臣知無不言。”
“史書中記載,上古帝王定期巡狩四方,每年的一多半時間都在路上,近代以來,巡狩爲何越來越少呢?”
趙若素擡頭看了一眼皇帝,回道:“微臣只是小吏,略通史書,無非是記性好些,若論融會貫通、答疑解惑,微臣遠遠不如瞿祭酒。”
“嗯,以後朕自會問他,今天先問你,想到什麼說什麼吧。”
“微臣斗膽直言:陛下想要再次出京巡狩,需要先解決一個根本難題。”
想瞞趙若素太難了,皇帝一開口,他就明白了真實用意。
韓孺子笑了笑,隨後正色道:“什麼難題?”
“誰人可以留守京城?”
韓孺子沉默不語,趙若素的確說到了關鍵,京城畢竟是皇帝的家,家中不穩,皇帝怎麼可能安心地前往各方巡狩?
“朕會找一位適合的宰相。”
趙若素拱手,“不只是宰相,宮中還得留一位皇子,唯有如此,京城無憂,陛下才可巡狩,否則的話,只怕阻力重重。”
在這種事情上,趙若素可比孟娥厲害多了,也不與皇帝爭論,只是提出兩條最爲重要的難題,韓孺子沒法給出圓滿的答案,只好笑道:“先不討論了,年後再議,趙大人回家過個好年。”
趙若素告退,韓孺子回到內宮,特意去看望佟青娥,她肚中的孩子如今更重要了。
淑妃鄧芸幾乎天天過來陪伴,今天也不例外,一看到皇帝,她興奮地說:“今天又有御醫預測說會是男孩兒。”
“來過多少御醫了?”韓孺子問,向佟青娥微笑一下,兩人見面多了,佟青娥的確不再那麼緊張,也回以微笑。
“十一個。”鄧芸記得清清楚楚,“七人預測爲男,三人預測爲女,還有一個含糊其辭,等於什麼都沒說。”
韓孺子並不當真,那些御醫爲了討好太后,什麼好聽說什麼。
聊了一會,韓孺子又去給兩位太后請安。
慈寧太后自有寢宮,但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慈順宮陪伴上官太后,也方便皇帝,他不用兩邊跑了。
規矩就是規矩,韓孺子與上官太后都對見面不感興趣,甚至心存抗拒,卻不得不遵守。
上官太后正在迅速變老,就連經常見面的韓孺子都能感覺到。
請安很快結束,慈寧太后告辭,出門之後請皇帝一塊去慈寧宮,她有話要說。
皇帝最近一直留在宮裡,而且時常去看望惠妃佟青娥,慈寧太后對此非常滿意,但是仍覺得不夠。
“佟妃腹中尚不知男女,陛下仍需努力啊,十多位嬪妃,不至於只有一個人能懷上。”慈寧太后毫不隱諱自己的想法。
韓孺子頗覺尷尬,“是,朕會努力。”
慈寧太后點點頭,“陛下也不要只對皇后一人努力。”
韓孺子更覺尷尬,“是,太后。”
“你身邊的那個孟娥……”
“她怎麼了?”
慈寧太后若有所思,“讓御醫看看她是不是懷上了。”
韓孺子愣了一下,隨後笑道:“太后想多了,她只是宮女,平白無故地怎麼會懷孕?”
慈寧太后輕嘆一聲,“陛下就是侍女的孩子,陛下若能讓任何一名宮女懷孕,都是喜事,沒有什麼‘只是宮女’。”
韓孺子馬上躬身回道:“是,朕明白。”
“陛下得將皇宮當成自己的家。”慈寧太后說了不少,大意是勸皇帝不要只戀皇后一人,懷孕的宮人越多越好。
韓孺子聽得頭大,靈機一動,正好趁機試探一下母親的口風,於是道:“不只是宮裡,還有金貴妃呢,她在塞外,或許朕可以去看看。”
慈寧太后反應倒快,立刻嚴厲地說:“陛下絕不可再次離京,晉城之困纔過去多久,陛下這就忘了嗎?”
“沒忘。”韓孺子不想現在與母親爭執,趙若素說得對,等到有合適的宰相和至少一位皇子時,問題纔會變得簡單一些。
“陛下也說過,金貴妃不是真正的貴妃,她若懷上孩子,現在都快生出來了,怎麼一聲不吭,連點消息都沒有?陛下若是真的關心,就派人去看望一下,用不着自己去。金貴妃既然要當匈奴人,陛下無需記掛在心。”
母子二人又聊了一會,韓孺子告辭,走向寢宮的時候,越發堅定了繼續巡狩的決心。
皇宮充滿惡意的時候,他受到重重束縛,當皇宮改爲釋放善意,他仍感到束手束腳,必須想辦法掙脫。全本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