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一夜的風雨,在寅時終於有了平息的跡象。
千戶所的頂樓露臺,一張四方桌擺在地上,桌面空空蕩蕩。
蘇策翹腿而坐,已經快要燃盡的菸頭叼在嘴角,靜靜眺望滿城徹夜不停的霓虹燈光。
“蚩主,你覺得眼前這些燈火像他孃的個什麼?”
蘇策說完這句話之後,刻意停頓了半晌,可等了良久,他依舊沒等來回答。
老人滿面疑惑,並沒有轉頭,只是擡手往身後敲了敲。
指節叩在鋼鐵甲片上,發出‘鐺鐺’的清脆聲響,在空曠的環境中傳出老遠。
兩顆猩紅的眼眸在蘇策頭頂憑空跳出,散開的光芒照出一副外形兇悍的甲冑身軀。
“啥事兒?”
一道渾厚陽剛的聲音響起,茫然的語氣卻聽得蘇策不由皺緊了眉頭。
“我說你一天能不能少逛點那勞什子的神器論壇?整天什麼事都不做,就一門心思紮在那裡面,你要是再這麼下去,小心黃粱鬼有天盯上你啊!”
“盡扯淡,我巴不得有黃粱鬼來找我,剛好拿來實踐實踐我剛學的理論。”
蘇策一副無奈表情:“我記得你不是早就被墨序給列入黑名單了嗎,怎麼還能鏈接他們的黃粱夢境?”
蚩主不屑道:“換個身份不就行了,這有什麼難的?”
“你用的什麼?”
“其他墨甲的核心。”
“披層馬甲.這麼蹩腳的手段,墨序那羣人就發現不了你了?”
“發現了就再換一個唄,這有什麼麻煩的。反正我以前宰了不少墨甲,現在手裡的存貨還有不少。”蚩主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蘇策揉了揉眉心,不解問道:“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就這麼有吸引力?”
“什麼亂七八糟,爺們我看的可都是經過實戰檢驗的案例!千金不換的經驗之談!”
蚩主一口帝國遼東口音,嗓門嘹亮,中氣十足。
蘇策不由來了興趣,問道:“關於什麼的實戰案例?難道是打架的?”
“當然不是了,要論打架這門手藝,墨序明鬼裡還沒幾個人能讓我看得上眼。”
粗壯的械指摩擦着頭盔,發出‘刺啦’的尖銳聲響,蚩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反覆斟酌着詞語,這才訕笑道:“是關於如何昇華男女之情的。”
“你們墨甲和墨甲之間?”
“包括但不侷限,還有和人的,乃至於還有黃粱鬼的!”
蚩主嚴謹的措辭中帶着濃濃的欽佩。
蘇策愕然,眼角一陣抽搐:“這他孃的怎麼昇華?”
“看嘛,連伱也想不到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明鬼竟然還有這種潛力!”
蚩主嘖嘖稱奇:“老蘇我告訴你啊,這頭分享案例的明鬼簡直就是萬中無一的花叢奇才,不止手段高明,而且葷素不忌,以一敵多更是拿手好戲!”
“關鍵是他發出來的案例還是圖文並茂,每一個步驟都格外詳細,註解那也是鞭辟入裡、字字珠璣,簡直讓人身臨其境!”
蚩主說得興致勃勃,話音突然沉了下去:“只是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對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更新案例了。老頭,你說我要不乾脆去一趟山東行省的矩子堂,讓他們幫我查查這頭明鬼的真實身份,我去親自登門拜訪得了?”
“還去矩子堂?”蘇策打趣道:“你就不怕跟上次一樣,還沒過海就被人從天上炸下來了?”
“我那次是大意了,沒有閃!”
蚩主惱羞成怒,罵道:“而且矩子堂那些癟犢子們下手也太黑了點,一次性發射上百枚‘神火飛鴉’也就算了,彈頭裡面竟然還塞滿了道序的雷篆還有佛序的干擾幻音,怎麼看都像是專門針對我開發的!”
“不用看了,就是針對你的。誰讓你沒事就去打劫別人矩子堂?別人早就說明永遠不會踏足倭區了,你還是不放過他們,這能怪誰?”
蘇策笑道:“我可是聽說了,矩子堂裡如今有好幾個課題都是專門研究怎麼對付你,他們甚至想着如何把你這頭明鬼境的頭號叛逆生擒活捉,當做典型用來警示其他的墨序明鬼,所以你還是絕了這個心思吧。”
“活捉我?扯淡!他們還不如研究研究怎麼把新東林黨的魁首給李代桃僵,把儒序拉下三教的位置,可能還現實一點。”
蚩主雙手環抱胸前,語氣中滿是不屑:“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鐺鐺
蘇策又擡手敲了敲是蚩主的裙甲,“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還記仇呢?說到底那還是你的老家,再這麼敵視下去,小心等你以後魂飛魄散了,在明鬼境裡連塊墓碑都留不下。”
“別介。”
蚩主把頭一揚,憤然罵道:“當初咱倆被人堵在山海關的時候,他們別說是幫忙砍人了,從頭到尾連一個屁都不敢放!到最後,還不是咱們自己一刀一拳殺出來的活路?”
“我現在都還記得明明白白的,他們當初那副撅腚夾屁的架勢,就生怕佛道兩家會順着味兒跟過來,捎帶手把他們也給收拾了!”
蚩主輕蔑道:“自從上一任老矩子死了之後,墨序已經不是當年一言不合,就敢把槍管子塞進儒序的喉管裡,教他們重新讀書識字的墨序了。現在剩下的都是些沒血性的慫包,連帶新復甦的明鬼也大多都是些軟蛋,我不清理門戶就算是好的了,還跟他們埋在一起?老子想着都嫌惡心!”
“你這個火爆脾氣,什麼時候能收斂收斂?當年的事情也怪不了別人,不是誰都像你我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別人家大業大,牽一髮就是動全身,謹慎點是應該的。”
蚩主眼神瞥了過來:“那你收斂了?”
“我還不收斂?我就差吃齋唸佛了。”
蘇策話音剛落,倏然擡頭看向黑沉沉的天幕。
“不過這孫子在咱們頭上瞅半天了,是不是有點太沒禮貌了點?”
“我去把他拽下來?”
械甲抖動的聲音鏗鏘銳利,整棟千戶所大樓在蚩主微曲的雙腳下不斷顫抖。
“遠來是客,別這麼粗魯,多給別人一點時間。”
“你果然是收斂了,這脾氣比起當年是真好了不少!”
“那當然,就三個數吧。時間到了,要是人還沒下來,你就直接送他回青城山吧。”
“太心軟了.”
蚩主搖了搖頭,擡手對着天空,彈出一根指頭。
“一”
一個數剛剛出口,忽地破空聲大作,沉寂如墨的夜空一陣擾動。
矯健挺拔的身影撞出墨色,朝着露臺急速墜下,卻在將要落地的瞬間猛然一滯,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飄然落地。黑衣道人這一手由極動轉爲極靜,可謂是瀟灑至極。
蚩主卻在一旁冷冷‘嘁’了一聲,合攏眼眸,再次進入黃粱夢境之中。
“晚輩良劍鋒,見過蘇雄主。”
良劍鋒手掐法訣豎於胸前,朝着蘇策見禮之後,眼神自然落在那張四方桌上,邁步靠近,便準備坐下。
“老夫有說過,讓你坐下了嗎?”
一句輕飄飄的話語傳入耳朵。
剎那間,道基撕心裂肺的尖嘯突然炸起,掀起刺骨的寒意,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良劍鋒的身體。
他突然感覺身體的每一處關節如同生鏽了一般,明明只離着那椅面不過幾寸,卻怎麼都坐不下去。
坐下就得死!
良劍鋒的腦海裡跳出這樣一個真實不虛的預感,什麼不卑不亢、什麼進退有據,都在眨眼間被這股驚怖碾成了粉碎。
蛇蟒遇惡蛟,肥羊見餓虎。
深藏在腹部中的道基如同遇見了不可反抗的天敵,拼命的蜷縮成一團,泛起的劇痛讓良劍鋒的神念都有些無法集中。
“老夫好心好意爲你接風洗塵,你過門卻不入,好大的譜啊!”
良劍鋒眼神下意識掃過空空如也的桌面,十分明智的選擇了閉嘴。
不敢掐法決,也不敢抱拳。
良劍鋒兩手緊緊貼在腿,身體站的如標槍般筆直:“是小道無禮,希望雄主大人您見諒。”
“認錯態度還行,還算是有點眼力見兒。”
蘇策兩指捏着一根紙菸,煙尾輕輕敲着桌面,將菸絲慢慢敲緊。
“說吧,你來倭區幹什麼?”
面對老人的明知故問,良劍鋒根本不假思索,老實回答道:“爲了拿到高天原。”
蘇策冷笑:“看來你們道序是鐵了心要攪合新東林黨的事情了?”
“這是白玉京的決定,小道我不過是遵命執行。”
良劍鋒低眉斂目。
“你們要跟新東林黨怎麼掐,老夫沒興趣,也沒那個精力管這些閒事。”
蘇策擡起夾煙的手指,指向良劍鋒:“但有一件事老夫要先跟你說清楚,不管你們道序有什麼盤算和考慮,那幾個倭寇這次都必須得死,誰都保不住,包括你們青城山!”
良劍鋒心頭一顫,連忙應答道:“小道明白。”
“至於高天原,老夫也不會跟你們搶,那個玩意兒對我來說也沒什麼用處。”
良劍鋒聞言頓時暗自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道謝,卻聽見蘇策話鋒一轉:“不過最後能不能拿到手,就要看你的運氣了。”
“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良劍鋒一臉苦笑。
“很簡單,如果我手下的人吃不下,那就是他自己沒本事,你們青城山該拿走就拿走,老夫絕無二話。不過他要是吃下了,那就沒辦法了。”
呲!
一簇火苗跳出,蘇策砸吧着菸頭:“當然了,你如果有那個膽量要搶,老夫也不會攔着你。我以前跟人動手的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有長輩出頭。我現在做了長輩,自然也不會給小輩出頭。龍虎山那句話說的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嘛。”
你不出頭,那讓我來江戶城是幹什麼?!
良劍鋒心頭邪火升騰,強忍着道基痙攣的劇痛,沉聲道:“大人,當年的事情,儒序的手腳也不乾淨,如果沒有他們在背後推波助瀾,或許根本不會發展到那種地步。而且錦衣衛的衰落,更是他們一手促成.”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就不要重複了。”
蘇策徑直打斷良劍鋒的話:“你想說什麼,直接點。”
“小道是想說,讓我拿走高天原,您坐看道儒兩家龍爭虎鬥,豈不是快事一件?”
良劍鋒直言不諱:“我們和儒序哪一邊死人,您應該都樂意見到吧?”
蘇策聞言笑了笑,緩緩吐出一口濃烈的煙氣。
“合着在你眼裡,老夫就是這麼一個氣量狹小的貨色?”
良劍鋒愣在原地,喃喃無言。
“如果一個高天原,能讓道序和儒序哪一家就此垮臺,甚至退一步,只要能夠元氣大傷,那現在的倭區應該早就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了。你們兩家來多少人,老夫就殺多少人!就算你們白玉京裡來一位天仙,我拼死也要換了他一條命!”
跋扈的言語帶着森冷的殺意,一字一句鑿進良劍鋒的腦子裡。
“可惜都不是,你們現在不過是像娘們一樣抓臉扯頭髮,充其量不過是破個相,再掉幾滴血,過後你們坐不上三教的頭把交椅,他們也不會因此跌入九流的行列。”
蘇策神色豪邁:“你們這種小打小鬧,老夫根本瞧不上,更別說是什麼快事一件。”
良劍鋒依舊不願意放棄,壯着膽子問道:“就算是小打小鬧,難道您連出口惡氣、收點利息都不願意?”
“如果要收利息,老夫第一個該殺的就是你們。”
老人橫眉冷目,道人哐當跪地。
“你的序位太低,輩分太小,所以青城山纔會讓你進倭區。因爲他們知道老夫對你這種後輩沒太多的興趣。”
蘇策一身道:“老夫這口惡氣,要出在你的長輩身上,憑你還不夠格。明白了嗎?”
“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就在這兒跪着吧,明日這個時辰再起來。”
蘇策施施然站起身來,從良劍鋒身邊走過之時,拍了拍他的肩頭。
“你們這些修道之人跪慣了三清道祖,現在跪一跪這凡人百姓也不錯。這就是我專門給你準備的接風洗塵,洗一洗你身上這股子狗屁倒竈的仙氣!”
嘉啓十二年,五月初一。諸事不宜。
在海上滯留一夜的攘夷號終於進入倭區。
天色微明,楊白澤率領犬山城宣慰司衙門全體官員,迎接新上任的宣慰使大人。
琅琊王氏,王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