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經過十年的蟄伏靜待時機捲土重來,恰逢漢武皇帝駕崩,大漢局勢不穩,烏孫大將軍萬年又被困於莎車國。正所謂內憂外患層出不窮,而這一切還不是最糟糕的,翁歸靡前往邊境與常惠並肩作戰,不料發生意外從馬背上摔下來,因着有舊疾在身,整個人很快就垮下來了。
翁歸靡被護送回草原休養,朝中的長老大臣們收到風聲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紛紛籌劃着下一步該怎麼走。雖說烏孫能有今天全虧了翁歸靡的親漢政策,但是如今大漢自身難保,將來能否延續漢武帝的輝煌不得而知,匈奴虎視眈眈地盯着烏孫這塊肥肉,看這架勢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
匈奴和烏孫結怨已深,以往烏孫仗着有大漢這座靠山,匈奴才不敢貿然進攻,但是眼下局勢大變,匈奴也逐漸恢復了元氣,俗話說遠水救不了近火,若是匈奴真卯足了勁打過來,烏孫恐怕也指望不上大漢的援助了。
若論兵力,烏孫或許能跟匈奴稍作抗衡,但要是比作戰經驗兇狠程度,烏孫的將士們絕對不是匈奴騎兵的對手。尤其是失去了大漢這座靠山,翁歸靡的身體又一日不如一日,在這樣下去的話,烏孫的局面才真正堪憂。
不少大臣想起了先王的遺言,翁歸靡退位之後,是要由泥靡來繼位的。也就是說泥靡纔是將來的草原之王,看翁歸靡的身體狀況,退位的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劉燁不顧衆臣反對,堅持將國庫的物資送給駐紮在西域的漢軍,任由她這樣下去,烏孫的損失就會越來越大。
這場仗遲遲分不出勝負,只怕送出去的物資統統打水漂了,等匈奴將烏孫佔領的時候才意識到是白費的,那才真是追悔莫及。翁歸靡重病不起,朝中大權由劉燁執掌,若是想要剝奪她的權力,惟一的辦法就是另擁新王。
見風使舵的人只能有福同享,不會有難同當,誰能讓他過上好日子,誰就是他的王,眼看着翁歸靡大勢已去,這些心思活躍的人也就顧不得掩飾自己的企圖了。
當然,也有一些忠於翁歸靡和劉燁的臣子,他們只認飲水思源的道理,相信烏孫度過這個難關之後,仍然會是前景大好。他們不同意在這種時候另擁新王,懷疑泥靡有治理好烏孫的能力。
漸漸地,朝中勢力分爲兩派,一派繼續支持翁歸靡和劉燁,一派轉而投奔泥靡的新政權。泥靡起初向劉燁表明忠心,確實是怕引起她的防備,不利於將來他繼位,但他沒想到連老天爺都在幫他,種種跡象宣告屬於他的時代已經到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知道又要等多久,權衡一番利弊之後,泥靡決定趁勢奪權。
泥靡奪權,最高興的人就是須其格了,天知道她等這一天等得望眼欲穿。之前泥靡總是說不到火候,現在終於到了火候,叫她怎能不開心呢!大漢那邊自顧不暇,萬年被困在莎車國回不來,常惠在邊境苦苦應付匈奴兵,翁歸靡半死不活回來養傷,如今的劉燁只是空有王權,身邊根本沒有得力的人,反而是泥靡名正言順衆望所歸,這樣的劉燁拿什麼跟泥靡爭啊!
不過,這些還不足以成爲泥靡登基的理由,也不代表泥靡稱王的道路上就沒有了阻礙,翁歸靡要是執意跟泥靡作對,那還是很麻煩的。未免夜長夢多,須其格決定親自出馬,爲泥靡鋪平道路。
病來如山倒,從昏迷中醒來的翁歸靡艱難地睜開雙眼,看着熟悉的景象,知道自己已經回來了。可是,烏孫的將士們還在前線浴血奮戰,他怎麼能回來休養,就算是死,也要跟將士們在一起纔可以,他不能首先做個逃兵。
“大王,左夫人求見!”侍衛禁不住須其格的再三糾纏,看到翁歸靡醒來了,試探着請示道。
“哦,左夫人……”翁歸靡抿了抿乾澀的脣,聲音異常沙啞,“她有什麼要緊事嗎,我想見一見王后,你去請王后來見我。”
“可是,左夫人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她說見不到大王就不會走的。”侍衛爲難地說道。
“好吧,讓她進來。”翁歸靡無奈地應了聲。
須其格衝進蒙古包,看着牀榻上臉色蠟黃的翁歸靡,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軍須靡臨終時的情景。傷感一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快慰,當初他們母子孤立無援,先王便將王位傳給翁歸靡,讓翁歸靡暫時保管泥靡的王位,誰曾想他做國王做上癮了,竟然不打算將王位歸還,甚至還想着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兒子。
報應啊報應,他翁歸靡終於也有今天,誰叫他動了私心,只顧着聽劉燁那女人的話,將他們母子視爲仇敵。
“左夫人,你來了……”翁歸靡的雙臂支撐着牀榻坐起來,擡了擡沉重的眼皮,看了眼表情複雜的須其格。
須其格連忙收回思緒,擠出一個虛僞的笑容,欠身行禮:“臣妾拜見大王,不知大王最近身體可好?”
“嗯,好多了。”翁歸靡不用問也知道須其格找他所爲何事,只是他擔心泥靡繼位的話,會對劉燁和元貴靡不利,他得事先跟劉燁商量好再說。原以爲自己還能支撐幾年,沒想到這麼快就熬不住了。看來,他還是拗不過天意,老天要他履行承諾,讓他把王位還給泥靡。
“大王,你去邊境之前,身子骨還硬朗着哪,怎麼數月不見,就成了這幅模樣!”須其格傷感地說,裝腔作勢地拿出絲帕擦着眼角,“不知道爲什麼,看到你這樣,我就想起了先王病重的時候,他那個人曾經多麼健壯,真正的草原之王啊!但就算是王,也不能跟老天鬥,我就眼睜睜看着他的身子一天天垮下去,直到他撒手人寰,拋下我們母子。”
須其格說着,走到翁歸靡面前,坐在牀榻邊:“大王你知道嗎?先王歸西之時,臣妾只覺得天都塌了下來,要不是還有泥靡,我真想隨他一起去了。我知道,在這世上,除了先王,沒人會珍惜我對我好。可是爲了我和先王的骨肉,我就算是咬着牙死撐下來,也不能當真尋死呀!”
“你說的是,先王希望你們母子過得好好的,你要是想不開的話,先王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翁歸靡勉強應付着,視線瞟向帳外,他現在很想看到劉燁。
“大王,你看什麼呢?”須其格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搖搖頭道,“你是不是覺得面對我很辛苦,等不及有個人來解救你?”
翁歸靡有些不悅道:“本王身體不適,左夫人先回去吧!”
“大王,你我做了這麼多年掛名夫妻,爲何你要對我如此冷淡?”須其格置若罔聞,一幅很受傷的樣子,“我知道在你心裡,永遠只有王后一人,爲了王后,你可以不認元貴靡的親生母親,爲了王后,你可以把整個烏孫都交給她,爲了王后,你還可以做個背信棄義之徒。”
“放肆!”翁歸靡用了拍了下牀榻,怒喝道,“左夫人,休得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須其格瞪着眼睛,站起來居高臨下指着翁歸靡叫囂,“難道不是嗎?我說錯了嗎?你不顧先王的遺願,想要霸佔屬於泥靡的王位,這是事實吧!你敢說你從沒動過這種念頭?”
“本王何時傳位給泥靡心裡有數,不需要你來教本王該怎麼做!”翁歸靡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倒是左夫人你先發制人這招使得好,連一個十歲的孩子都不放過,草木皆兵寧枉勿縱。”
“這,這都是你們逼的!”須其格惱羞成怒道,“這麼多年你對我們母子視而不見,培養萬年做你的心腹,卻從來不想着提拔泥靡,別忘了泥靡纔是烏孫的王,他萬年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漢人罷了,連西域人都不是!”
“萬年去了莎車國,你表面上裝裝樣子讓泥靡入朝,實際上根本沒有給他什麼權力。你一有事就把國印交給劉燁,她一個女人懂什麼,她能爲烏孫做什麼?”
“左夫人!”翁歸靡大聲斥道,“你纔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一直與王后作對,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對付她,但你的所作所爲都是害人害己。你自己清楚得很,當初先王爲何要讓我來繼位,還不是爲了保全你們母子,烏孫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你們母子毫髮無傷過得很好,你從前那樣苛待王后,王后仍是與你盡釋前嫌,對你多番禮讓。但你始終是小人之心,總以爲別人都在算計你,處處跟你爲敵。”
“王后她一個女人爲了烏孫鞠躬盡瘁,她爲烏孫的付出有目共睹,你呢,這些年來你又做了什麼,除了在背後道人是非,你還會些什麼?咳咳……咳咳……”翁歸靡激動地叫喊道,“本王和王后即使想過要把王位傳給自己的孩子,那也是被你逼的,你不記得我們的付出也就算了,還想方設法把我們逼上絕路,你爲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爲我們考慮一下。”
“看哪,你承認了,你終於承認了。”須其格像是抓到了重要的把柄,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你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你欺騙先王博得他的信任,無非是爲了自己的私慾,你從來就沒想過歸還王位,這就是你的真實心意。好卑鄙的人,你居然反咬一口,說是我把你們逼的,說我不能將心比心。”
“好,我們別再爭論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誰也不能理解對方。”翁歸靡揚起手阻止她說下去,“我可以將王位傳給泥靡,我和王后壓根就不稀罕這個王位,但是我有條件,我要你和泥靡保證,將來無論如何都不許爲難王后和我的三個孩子,左夫人,你能不能給我找個保證?如果你能,我會毫不猶豫推舉泥靡爲王!當然,我還要泥靡給我保證!”
須其格怔了怔:“你真願意傳位給泥靡?”
“如果你們能保證我家人日後的安定,我自然願意,我答應過先王將來由泥靡繼位,若不是你詆譭元貴靡,意圖對他不利,我早就這樣做了。”翁歸靡直視着須其格的雙眼,“怎樣,你能保證嗎?你能代替泥靡一起保證嗎?”
“這……”須其格遲疑了,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裝也要裝得像樣纔對,但她也知道泥靡繼位之後,絕對不會放過劉燁和元貴靡,他們始終是他最大的威脅。
看出須其格的遲疑,翁歸靡苦笑了聲:“你連裝腔作勢都裝不出來,可見,你們的真實心意又是怎樣!左夫人,我和王后辛辛苦苦治理烏孫,不求別的,只求日後無憂,可是你和泥靡心胸狹窄,偏偏不肯放過我們!你讓我如何甘心將王位傳給時刻算計我們的人!”
“不,不是這樣的,我纔不是裝腔作勢,我只是在想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須其格匆忙辯解,“你憑什麼說我和靡兒心胸狹窄,要說心胸狹窄,你也該說是劉燁纔對,那個女人成天就是心眼兒多,要論算計,誰都比不上她。”
“夠了,你沒資格這樣說她,你連她一根頭髮都比不上!”翁歸靡氣道。
“是啊,是啊,我連她一根頭髮都比不上,她是你的心肝寶貝,我算什麼,我只是你堂兄留下來的累贅。”須其格氣得臉色鐵青,忽然想起什麼,揚起嘴角笑了起來,“大王,你的這個好王后呦,她揹着你做了多少好事你知道嗎?哼,你當她是個寶,人家只當你是根草,連帶着你的老爹都不值一文。”
“住嘴,你這潑婦,連老賢王都不放過。咳咳……”
“呵呵,別激動嘛,你還沒聽我說完呢!”須其格得意道,“我保證我這回說的話,沒有半句虛言,大王,你聽好了,我把你那位好王后做的好事一五一十說給你聽。老賢王病危之時,她怕你收到消息沒心思打仗,就不許人去通報,老賢王臨終之時,她還是一瞞再瞞,明知道老爺子想見兒子最後一面,仍是狠心不讓你們見面。最後老賢王死了,她乾脆來個秘不發喪……”
看到翁歸靡急劇變化的神情,須其格笑得更開懷了:“沒錯,老賢王早已經歸西了,你還以爲他留着那口氣能等到你回來嗎?你那個好王后真是狠心,讓老爺子走得那麼不甘心,不過,她這樣做,也是烏孫着想嘛!唉,我倒是想了,如果早把你叫回來的話,也許你也不會受傷,既能安穩的繼續做大王,又能見到老爺子最後一面。嘖嘖,王后真好,真是好啊!只要她還是王后,其他人是死是活又有什麼關係!”
“出去,你給我出去!”翁歸靡指着門口怒吼道。
“知道,我知道,你不叫我走,我也不想待在這兒了。”須其格哼了聲,“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撐多久,難不成你還真要把王位傳給那個十歲的小毛孩,做夢吧你,眼下朝中大臣多數擁護泥靡稱王,就憑你那個王后已經難以挽回局勢。你要是不想落個背信棄義的罵名,最好不要動歪念頭,否則老天不僅要懲罰你,還要懲罰你的後代,奉勸你給後代子孫積點德吧!”
“滾,你給我滾……”翁歸靡用盡力氣大叫,不由又咳起來。
須其格扭着屁股走出蒙古包,恰好與劉燁撞個滿懷,她的臉色頓時變得不自在,卻又不想向劉燁示弱,高昂着頭走開了。
劉燁心呼不妙,連忙奔進去,只見翁歸靡趴在牀頭不停咳嗽,地上還有幾片血跡。
“大王……”劉燁淚盈於睫,衝上前抱住翁歸靡,“大王,不要動氣,千萬不要動氣,保重身體要緊,不值得跟那種人生氣。”
翁歸靡看到劉燁,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虛弱地笑了笑:“王后,你來了啊!”
劉燁拿絲帕擦去他嘴角的血跡,心疼地皺起眉頭:“大王,你先躺下,我這就把清靈叫來,師大人去請老葫蘆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傷。”
眼看劉燁要走,翁歸靡連忙拉住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別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好,好,我不走,大王,你彆着急,慢點說……”劉燁攙扶着坐不穩的翁歸靡,看他的眼神開始渙散,淚水奪眶而出。
“不要哭,燁兒,不要哭……”翁歸靡想爲她拭去淚水,無奈他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燁兒,我最怕看見你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大王,我沒有哭。”劉燁轉過身擦乾淚水,給他一個微笑,“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翁歸靡笑着點頭:“對,你笑起來的樣子最好看,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哭,我的王后是這世上最堅強的女子。”
劉燁連連點頭,翁歸靡嘆了聲,又道:“我真是沒用,沒有辦法保護你一生一世,燁兒,我走之後,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大王,你不要這麼說,你沒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一起去月亮灣看日出。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
“對不起,王后,我答應你的事總是做不到,這一次恐怕也要讓你失望了。”翁歸靡眼裡滿是愧疚,“希望你能原諒我,我這一生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如果能得到你的原諒,我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大王,明明是我虧欠你更多,我有什麼資格原諒你呢!快別說這些了,清靈和老葫蘆他們就快來了,你不會有事的。”
“不行了,我撐不下去了,王后,你陪陪我,陪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好不好……”翁歸靡依偎在劉燁懷裡,心滿意足地說,“上天待我終是不薄,我能在最心愛的女人懷裡合上雙眼,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事。”
“不,索朗,不要,我不要你離開我……”劉燁抱得他緊緊的,哀求道,“不要離開我,索朗,你不要放棄,你想想元兒,元兒每天都在盼着你和他一起玩小木馬……還有老賢王,他還盼着你帶着勝利的喜訊去看他……”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爲我好……”翁歸靡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也快要睜不開了,“可是燁兒,我可能等不到勝利的喜訊了,烏孫這次渡過難關的話,你要記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和爹……元兒,就拜託你了,烏孫,也拜託你了,無論將來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支持你,支持你……”
“索朗,索朗……”劉燁輕聲喚道,淚眼模糊地望着合上雙眼的翁歸靡,再也聽不到他的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