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安陸城的城門口,有文吏正在指揮小吏,將“招募良醫”的告示掛在門邊的城牆上。
一大羣百姓在圍觀,卓恕、卓榮的馬車駛過,馬車中還坐着來求醫的淩統,淩統注意到了外頭的人流攢動,忍不住探頭去看。
“噓…”卓恕連忙將他拉回,“你身上還有傷呢?注意點兒。”
淩統笑道:“我感覺我今日的力氣能打死一頭牛。”
嘴上是這麼說,可其實,淩統的傷口恢復的並不好,甚至有幾處大傷的位置都化膿了。
誠如卓榮所言,中毒、傷口,落水…淩統與張遼的傷口幾乎吻合了一切感染“四六風”的前提…
這是致命的!
“唉…”
心頭不由得喃喃,或許仲景神醫能提供些幫助吧。
卓恕饒有興致的適時問出一句,“凌將軍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了。”
“那家中有幾方妻妾?幾個子女?”
這個…淩統頓了一下,然後如實回答:“父仇未報,功業未立,何言妻妾?”
誠如淩統所言,如果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淩統是在二十九歲離世的,孫權得到消息,拍着牀起身,悲哀道不能自止,並且減餐幾天。
一提到淩統就流涕,而淩統那時纔有兩個兒子,凌烈、凌封纔不過一、兩歲,孫權收養二人在宮中,愛護得跟自己子女一樣,有客人來就說,‘這是我的虎子啊’!
故而,此刻的淩統真的並未娶妻。
噢…
卓恕微微頷首,然後不經意的望了眼他的妹子卓榮,笑着感慨道:“凌將軍你覺得我妹子如何?她也尚未婚配呢!”
此言一出…
淩統還沒反應過來,方纔吞下一口水的卓榮卻“噗”的一聲,水全都吐了出來,哪怕如此,她尤自狂拍着胸脯。
“哥,你在說什麼呀?凌將軍是來醫治病瘡的?他是病患,我是醫者…你怎麼…”
“有哪條律法規定?醫者不能與病患喜結連理了?”卓恕依舊饒有興致的說…“再說了,妹…你可老大不小了,這要放在以往的律法中,十五之後的女子未成婚可是要繳納五倍稅錢的!”
“哥…你…”卓榮牙齒咬住嘴脣,面靨登時間紅暈了不少。
她連忙轉移話題,“你再不快點兒,看你還能趕上與你那元遜兄的約定?”
此言一出…
卓恕忽然想到了什麼,暗道一聲。
“糟了,要耽擱了!”
這本是卓恕似真是假,玩笑的一番話。
倒是讓淩統的心頭,微微悸動了下,他餘光斜睨了卓榮一眼,心頭暗道。
——『算上這次,卓姑娘救我兩次了!』
因爲這個小插曲…
一時間,馬車車廂內的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卓榮輕輕的在心頭嘆出口氣,雖是神醫,卻也是女子,懵懂無知到情竇初開,許多時候只是剎那之間。
不過很快,她也發現馬車外人頭攢動,已經根本走不動了。
於是她與淩統一道下車,眼睛望向那城門旁張貼的“招募良醫”的告示。
一個文人打扮的人爲大家念着:“……關公毒瘡跗骨,普天之下,尋可刮骨療毒者,若能爲關公療毒,以千金相贈,封爲上賓,一應所求,悉數滿足!”
一名百姓連忙道:“關公受傷了?怎麼受傷的,這段…自打關四公子到江夏後,不都是那曹操再吃癟麼?”
另一名解釋道:“聽說是關公攻樊城時,被敵將龐德的毒箭所傷…毒入左臂骨頭,還是仲景神醫的弟子提出刮骨療毒的…”
“那…”方纔那百姓又疑問道:“既是他提出刮骨療毒?爲何他自己不去做啊?”
“你以爲這是刮魚鱗哪?隨便搓搓就完事兒了?這是人的胳膊,還是關公的胳膊,萬一沒有颳去毒…那命保不齊都沒了,莫說是那仲景神醫的弟子,就算是仲景神醫本人怕是也…”
“那按你這麼說,還有誰能刮骨療毒…”
“聽說那河內司馬氏二子司馬懿的夫人懷孕誕下第二個兒子時,因爲難產,命懸一線,那時是華佗神醫爲其剖腹取子,母子平安,神乎其技啊…”
說到這兒,人羣中一個小女孩說:“阿孃,你不是說華佗神醫被那曹操殺了麼?”
此言一出,衆皆沉默…
除了惋惜華佗神醫的不幸外,也對關羽胳膊處的傷勢添滿了擔憂,刮骨療毒?哪是說起來這麼容易呢?
華佗之後?還有誰能刮骨?
倒是卓榮…聽到了這麼一番話,有些動容,不知道是想念師傅,還是心繫於病患胳膊處的毒瘡。
淩統微微凝眉,心頭暗道:
——『不曾想,竟有一日與這關雲長‘同病相憐’!』
其實準確的說不是“同病相憐”…
關羽是毒加金汁,淩統是瘡口、灼燒加污水感染,但嚴重程度已經十分接近了,唯獨因爲“烏頭”的藥效,讓關羽更痛苦一點兒。
卓恕適時的靠近卓榮,小聲道:“如此倒是正好,妹是華佗的弟子,普天之下若有一人能爲關公刮骨療毒,那一定唯獨妹妹了,倒是…妹可以以這個向關羽交換,讓他授意仲景神醫救治淩統將軍…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卓恕這一番合乎情理的提議一出口就被卓榮否定。
“師傅教授我的是醫者只有救人,沒有交換…仲景神醫與師傅並稱爲當世神醫,他一定也與師傅一般,醫者仁心,不會放任病患痛苦!”
說到這兒…
卓榮再度指指天,提醒道:“哥…那午時的宴席,你怕是趕不上了!”
“啊…”這時,卓恕方纔醒轉,他直接拋下馬車,“我跑着去…”
說話間,他擠出這蜂擁的人羣,快步往諸葛恪的府邸那邊跑去。
一時間,這馬車中倒是隻剩下卓榮與淩統二人。
原本,卓榮已經吩咐馬伕緩緩前行,可最終,沉吟再三,還是喊停了馬伕…她再度下了馬車,擠到那告示處,伸手將告示撕了下來,她大聲吟道。
“我能爲關公刮骨療毒——”
當即就有幾名文吏將卓榮圍在當中問長問短,淩統看着卓榮這副模樣,再加上方纔被卓恕挑動心絃,一時間,他發現他對這位卓榮姑娘充滿了好奇。
又不止是好奇…
彷彿他的心頭真的生出了幾許情愫。
…
…
荊州,江陵城西城郊。
不過是幾個月,如今的沔水山莊已經擴充了整整一倍,圍牆就快修到江陵城的西城門了。
與之對應的是這裡的“勞力”從原本的兩千餘人,發展到瞭如今有超過六千人,工於其中,生活於其中。
因爲“證審”的緣故,凡是能加入到其中的,均是與曹魏、東吳沒有任何牽連者,均是身份清白之輩。
他們必須要經過幾輪嚴格的“審查”,更需要至少三個人簽字作保。
沔水山莊的成分,由此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丐幫弟子的家眷,兵士的家眷也可以來此做工,賺補家用…沔水山莊對其中的“勞力”算是十分慷慨。
其實很多勞力不過是爲了吃飽飯,穿上衣,可真的到其中,他們才驚愕的發現,他們甚至還能攢下來一定的積蓄,甚至每天可以休息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簡直太良心了!
在亂世中,再沒有地方,能找到這樣的營生了!
再沒有地方,能這樣吃飽飯、穿上衣,賺着錢的活着。
而在黃承彥與劉曄的統籌下,這些人分爲了許多部門,大多數是做軍械的,也有少數是做生產工具,諸如農具…還有一些是在沔水山莊後種植耕田。
與其說是種植…
不如更精準點兒說,是嘗試新農具的使用,“龍骨水車”、“水轉百戲”、“水力鼓風機”等等,已經紛紛投入農業生產。
如今的這一代,在劉曄的改良下,已經是第三代。
只等明年的收成,從那收成的數字裡見真章…
不得不說,黃承彥畢竟年齡不小了,許多事情有心無力,倒是劉曄的出現,爲這裡注入了全新的生機。
關鍵是他彷彿沉浸其中,對關麟留下的那數不盡的製造圖,不光是軍械,是農業,是生產工具,他均是熱衷至極,
彷彿這個新世界的大門打開後,他劉曄就留戀其中,完全拔不出來了——
當然,除了軍械、農具、耕種…
這裡還有不少人從事“後勤”,讓這裡的每一個人能吃飽飯,穿好衣,休息的時候有一個避風之所,這在亂世已經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故而,沔水山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勞力,都對這位黃承彥,對“關四公子”感恩戴德!
此刻,關麟剛剛抵達這邊…
因爲張星彩提前來告訴黃承彥——『‘關四’他想吃魚了,吃荊河裡的大魚!』
黃承彥當即就心領神會。
他回想起此前與關麟在這沔水山莊後的湖泊前,一邊釣魚一邊感慨。
那時候的黃承彥釣上一條小魚,饒有興致的說關麟這個忘年交說:“今晚你小子有口福了,有‘魚肉’吃了!”
哪曾想,關麟卻是對那“小魚”不屑一顧,只是笑着說,“老黃,咱能不能有點兒追求,這湖這麼小,也就這些小魚了,咱什麼檔次?能吃這麼小的魚?放生了,快放生了!”
那時候的黃承彥直接笑了,反問關麟,“若放了這小魚,那可就沒有魚湯咯。”
“小魚煲的湯沒勁…”關麟直接說,“早晚有一天,咱們得幹下來襄樊,咱們吃那襄江裡的大魚…我聽說那襄江裡的魚一支十幾斤重,味道別提多鮮美了,還有…有朝一日,咱們也得把中原也給幹下來,到時候咱們吃黃河大鯉魚,那個味道更是鮮掉舌頭!”
黃承彥本覺得關麟是在吹牛…
可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樣,莫名的覺得,竟還真有點兒譜,黃承彥接着說,“咱先別說黃河大鯉魚,襄江裡的大魚,咱怎麼吃?”
“煮着吃、蒸着吃唄!”關麟笑着回答。
當然,他知道黃承彥問的不是這個問題,接着補充道,“其實很簡單,不用咱們終極目標的十萬秦弩,就五萬蹶張弩,咱們找個靠近襄樊的山,萬弩齊發,朝着襄陽城的上空射他一個時辰…什麼狗屁襄樊,統統都沒了,到時候,誰還能攔住咱們去襄江裡撈魚?”
那時候的關麟還在與黃承彥暢想秦弩五萬齊發的壯觀景象。
這是五萬弩啊…
用腳蹬的蹶張弩,從天而降,遮天蔽日!
也就是那一次…
黃承彥記住了…關麟這小子早晚一天要吃襄樊的大魚。
倒是沒曾想,這“吃魚”的日子來的這麼快,這小子變得這麼“心急”!
黃承彥與劉曄匆匆趕到鍛造“秦弩”的巨大工房時,關麟早就到這裡了,他在詳細的觀看着匠人們組裝弩機。
其實這裡製造的秦弩是做了一些改良的。
蹶張弩倚靠雙腿與腰去射擊,張力大小是可以達到三石的。
但黃承彥與劉曄…對此做了一些改良,通過大量的嘗試,將“秦弩”的長短、弓弦的張力進行了優化,甚至增加到了一些“物理”學當中借力的原理,在每一張弩矢上增加了“助力的機械”裝置。
又優化了箭矢又與弩機上的凹槽摩擦所喪失的一部分動能。
更是爲秦弩增加了關鍵的部位“郭”。
要知道,在後世,很多專家提出,限制秦弩威力的其實是“郭”,秦弩沒有關鍵性的部件“郭”,所以威力不夠強!
只是…
現在,在黃承彥與劉曄的精益求精下,何止加上了“郭”,簡直是煥然一新!
按照匠人所言…
如今的秦弩,真實的張力大小,在雙腿的極限力量下,可以達到五石,射程超過三百五十步!
如果順風,甚至可以達到五百步!
當然,這雖然不像後世“瞎逼逼”說秦弩的射程超過AK47兩倍,但三百五十步單單靠人的腰肢與雙腿,已經是弩矢中的極限了吧?
“雲旗公子…”看到關麟,劉曄當先開口。
黃承彥也輕吟出一聲,“雲旗…”
他知道關羽如今的狀況,也知道關麟的心情不好,他沒有用“臭小子”這樣的稱呼,也沒有直接一句“臭小子你還知道來我這兒”的數落。
甚至,他看着如今關麟那冷峻的表情,他還有些擔憂,擔心他不要因爲替父找回場子,而太過沖動、魯莽!
“黃老,劉先生…”聽到他倆的聲音,關麟轉過身,目光炯炯,他指着這些秦弩問道:“現在,咱們有多少秦弩了!”
這個…
劉曄與黃承彥彼此互視,劉曄說了個大概的數目。
“一萬七八千吧…”
其實,秦弩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製造,再加上沔水山莊六千勞力,製造的速度很快。
可架不住…還有八牛弩,還有龍骨水車等一系列農具的製造。
分擔下來…一萬七、八已經算是不錯的數字了。
只是…
這個數字還是讓關麟有些失望,“少了點兒!”
這…
劉曄微微凝眉,黃承彥則問道:“你是打算提前用這秦弩?不攢到十萬枚,一起用了?”
“藏不住了。”關麟吧唧了下嘴巴,“老爹都被人欺負了,做兒子的,不報這份仇,傳出去還以爲我關家滿門都是慫蛋呢!”
“那?你需要多少!”
“至少四萬吧!”面對黃承彥的詢問,關麟說出了一個數字。
秦弩強,不是強在個體,而是強在弩陣…強在數萬枚弩矢的齊發,在於範圍傷害,太少了根本無法達成遮天蔽日的效果。
只不過,四萬這個數字,差的有點兒多呀!
“若是四萬支秦弩,製造的話…哪怕全力以赴,也至少還得三個月…”劉曄在腦海中經過了複雜計算,得出了這麼一個數字。
“三個月太久…”關麟感慨道:“一個月之內我就要見到…”
“可…”劉曄再度張口,“秦弩的製造工藝,任何一個環節的疏忽,都可能讓弩矢的威力大打折扣,故而一個匠人全力之下,一個月能製造出兩枚秦弩,這已經是極限…”
言外之意,就算沔水山莊六千勞力悉數去造秦弩,一個月也補不齊“四萬”這個數字。
太可怕了!
何況…與秦弩相配備的,還有特殊的弩矢。
也不可能六千勞力全都去從事這一項任務;
以及…
大量的原材料,這些都是難題!
也正是因此,劉曄的一雙眼眸深深的凝起,眼神中滿滿流露着三個字——不可能!
黃承彥的表情倒是與劉曄截然相反…
因爲他見證過太多,在關麟手中將不可能變爲可能的事情了。
他只是淡淡的問關麟。
“臭小子,你打算怎麼辦?”
“極限不就是用來被超越的麼…”關麟直接深入這工房,他引着黃承彥、劉曄二人,鄭重其事道:“你們且試試,按照我說的方法做,不要讓一個工匠去做一張秦弩,這樣太繁瑣了,中間耽擱的時間也太多了,我方纔看過最新秦弩的圖紙,一共是一百七十個步驟,那麼…就將這一百七十個步驟根據繁瑣程度,分爲一百步!”
“由一百個人爲一組,每個人只完成一個或者少量幾個固定的步驟,然後不斷的往下傳…直到一百七十個步驟全部完成,再由專門的匠人負責效驗。”
他指着這碩大的工房,接着吩咐,“就從這裡造一張桌子,傳到那一頭…整個一連串的桌子便是一個組!”
關麟打算用“流水線”模式去批量生產秦弩了。
他是這麼想的,戰國時期發明秦弩的也不是秦朝啊,所謂——強弓勁弩皆自韓出!
可爲啥秦弩的名聲這麼大?
說到底,是秦朝標準化的生產決定的。
一個人一個的慢慢去造,造到猴年馬月了,質量也參吃不齊,倒不如每人就負責幾個工序,一步步的傳下去!
就特喵的批量、標準化、流水的生產!
果然…當關麟把這個想法講出後,黃承彥與劉曄彼此互視,在經過的短暫的沉吟、思索過後,竟是莫名的感覺,這個方法可行!能行!
甚至,這個方法,會讓生產的效率呈現巨大的飛躍。
不止是在“秦弩”上…
當然,黃承彥與劉曄不會了解,這就是後世“現代化”的工廠作業,早就習以爲常了…小組作戰了。
古人還是講究個體…特別是生產上,各自爲戰。
至於效率的疊加…
這很容易理解,一張秦弩一百七十多個步驟。
再熟練的匠人對照圖紙也需要一步步的校對,難免有些步驟不熟悉的步驟,耽誤了時間。
可按照關麟的方法做下來,每人只負責一到兩個步驟,這是閉着眼都能完成啊!
甚至,關麟設想的“一百人爲一個小組”也不絕對,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進行細化、調整。
這事兒,越是琢磨,劉曄的眼眸中越是冒光,越是覺得大有可爲呀!
那麼…
接下來,就是材料的問題了。
關麟彷彿已經看穿了劉曄心中的擔憂,他直接道:“…放開手腳去造即可,材料的事兒,錢的事兒全部都交給我!”
其實,在材料上,在錢上,關麟已經有了新的想法,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