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南郡,公安城郊。
夜幕無聲地降臨,山巒間一排排枯黃的樹漸漸模糊起來,像是裹了一層紗。
就在這時,浪潮一般的
“簌簌”聲,突然開始在整個天地間瀰漫。
動了,那些隱藏在公安城郊山巒處的陸家軍、南陽軍動了。
就在這慘淡的月光灑滿大地之時,他們從荒寂的草叢中邁步而出,人裹甲,馬銜枚,就連那些運送“蹶張弩與箭矢”的小車,輪子處都裹上了一層布,整個行動,至極的安靜…
他們一如既往的化整爲零…
以千人的軍團爲單位,迅速的帶着他們的輜重往北急行!
他們中,有藏在這山巒二十日的,有剛剛抵達這山巒二、三日的,這一刻,不論是誰,心中都只有一個目的,趁着夜色抵達目標所在。
就在進軍前,公安城送來了百頭豬,百頭羊,還有百頭牛,一股腦的全部燉了。
每個人都啃上了一塊兒大骨頭,如今這些兵士們一個個腹中滿滿,精氣神十足,儘管沒有聲音,卻是氣勢如虹。
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
“嗒嗒…”
百餘匹馬兒當先從山巒中駛出,爲首駕馬的正是廖化,他們與後面化整爲零的弩手截然不同,他們的馬兒飛馳的極快,塵土飛揚,氣勢軒昂。
廖化沒有從官道往襄樊戰場急行,他帶着百餘騎士,迅速的鑽入了官道周圍的樹林中,他彷彿看到了人影。
大喝一聲:“拿我弓來——”
部下捧上一張巨弓,廖化接過,只見他弓開滿月,箭似流星,百步之外的一名露頭的曹魏探馬慘叫着中箭。
其它幾名探馬因爲關羽的“死”,原本也極是懈怠,本在圍着篝火取暖,篝火的煙燻早就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沒曾想,突然就有百餘騎殺來…這下,幾名探馬大驚失色,慌忙蹲下逃竄,廖化再度彎弓:
“一個不留——”
隨着箭矢的射落,很快,這幾名曹魏的探馬就殞命當場。
廖化親自帶着百餘驍騎就是爲了肅清沿途的眼睛。
二十日,懈怠的曹軍…
就連他們的斥候、探馬也早已懈怠至極,他們的位置早已悉數暴露。
陸遜的兒子陸延帶着一支蹶張弩隊緊跟着廖化,看到了廖化如此神勇,不由得感慨道:
“父親還說廖化將軍曾只是個主薄,這等神勇,哪裡是主薄能有的?”
陸延這麼說…可他不知道,當年的呂布也做過“主薄”,廖化的主薄和呂布的類似,他們從小到大懷揣着的都是做將軍的夢想。
而在兩個月前,在江夏廖化與于禁軍對壘,他利用關麟制城的“鏡鎧”大獲全勝,那是他第一次統兵立功,第一次大捷,那種感覺太、太、太、太美妙了。
——廖化已經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這次他提前十日將四萬軍士訓練成合格的“蹶張弩手”,更是隨着最後一批軍士,從江夏秘密趕來,他就是來立功的!
反觀諸葛恪,他有條不紊的指揮着一個個“化整爲零”的隊伍…從江夏到江陵,五百里,他能悄無聲息的將四萬兵運送過來,如今,他就能讓這四萬兵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敵軍的營盤周圍。
說他放不下關麟的囑託,這話有些重了…或許在諸葛恪看來,他放不下的,是這個好不容易擺脫了東吳的那“困獸猶鬥”,好不容易能夠不再瞻前顧後的大展拳腳,將他的才學、能力悉數付諸於戰場,驗證胸中所學。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
數以四萬計的兵士,攜帶着數以四萬計的蹶張弩,他們在黑夜的掩護下,宛若黑幕中的幽靈,瘋狂的席捲,瘋狂的向北。
每個人的眼中,竟泛出綠油油的光芒。
——可怖至極。
…
…
公安城。
遙遙去看,城外山頭處,舒捲着兩面巨大的黑色旌旗,其上的白色的“傅”字與“糜”字,在黑夜下格外的醒目且惹眼。
除此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而從這座孤山峰頂看去,視野卻極爲開闊,縱然是冬季霧氣的朦朧,可東面南郡的江陵城遙遙在望,北面直通襄陽的一處處山巒盡收眼底;若是等到日光劃破霜霧,東面、北面的兩條江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漢水也如遠在天邊的一道銀線,閃爍着進入了視野。
傅士仁與糜芳就站在這山峰之上,而山巒的腳下,兩人各自的八千部曲早已整裝待發,裝備精良,磨刀霍霍。
“南陽兵、陸家軍那邊都動了,咱們還不動麼?”糜芳望着站在山崖邊,故意被夜風吹拂着的傅士仁。
他不知道傅士仁爲何要迎着這風口,這樣子看起來挺傻的,可架不住…有點帥!
這一刻的他,就宛若一個在與天地抗爭,在與狂風抗爭威風凜凜的戰神一般。
當然,糜芳哪裡知道,傅士仁這不是在感受風,是在用風提醒他,改變他命運的一戰即將來臨。
他傅士仁跟隨劉備走南闖北,最後排不上位份,這不是沒有能力,是沒有機會!
他傅士仁只缺一個機會!
今夜,這個機會來了!
“不用慌。”傅士仁表現出了上將軍纔有的淡定與從容。“讓那些年輕人先走一步,他們帶着蹶張弩,跑不快,咱們的軍械卻早已藏在襄陽附近的山巒。”
這…
提到了這事兒,糜芳可好奇起來了,
“我就一直好奇,你是怎麼悄無聲息把那些八牛弩、霹靂十牛弩運到襄陽附近山巒的?你就不怕被敵軍截獲了?”
“哈哈哈哈哈…”
面對糜芳的疑竇,傅士仁大笑了起來,“截獲?我傅士仁搞軍火這麼多年,何曾被人截獲過一次?呵呵…莫說是把軍械提前運送到襄樊,只要我想,這天底下任何一處,我都能把軍械悄無聲息的藏在那兒!誰也發現不了!”
傅士仁說話時語氣鏗鏘,迎着勁風,那被風吹的散亂的頭髮讓人覺得莫名的肅然起敬。
當然,傅士仁這話也不是吹牛逼,他是真的能做到。
要知道,他倒賣軍火這麼多年,此間的關係早已打通,這是一條暗地裡的鏈條,一條成熟的鏈條。
而販賣軍火,定不可能在城中販賣。
於是…就需要傅士仁這個賣家,將軍火送到買家約定的地點。
有時候這些地點離敵國城郡很近。
這種事傅士仁早已做過太多次了,對此可謂是輕車熟路。
甚至曾經…也不乏有送來襄樊的軍火,此間路線,藏匿之所…他心裡頭有譜。
糜芳驚喜交加的望着這位“大兄”,他突然發現…這位“大兄”走私販賣軍火,竟然…竟也能在戰場上幫到大忙,這還真是無心裁柳柳成蔭哪!
“大兄這本事,還是讓愚弟佩服啊…”
糜芳的話音方纔脫口。
這話卻是惹得傅士仁一陣感慨:
“若是早一日遇到三弟,也不會去做這等販賣軍械的買賣!”
這話聽着,一陣唏噓…
“糜太守、傅將軍——”一名信使匆匆趕來,看到兩人連忙單膝跪地,從懷中取出信箋遞出,不忘提醒:“是四公子的信箋。”
唔…聞言,傅士仁連忙從崖邊離開,走到這信使的身旁,他接過信箋迅速的展開。
糜芳湊近去看,卻發現天色太昏,側面看不清楚,只能好奇的問:“三弟寫了些什麼?”
“哈哈…”傅士仁突然笑了,他感慨道:“三弟信裡寫,等攻下襄陽城了,那襄陽城就是咱們三兄弟的,跟他爹…也就是跟關雲長沒半點關係!哈哈哈,他還寫,就是他爹要去襄陽城,那也得看咱們哥兒三的臉色!”
此言一出…
糜芳斗然升騰起了十二分精神,關羽要不要看他的臉色,他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這襄陽城是他們哥三兒的!
那就是說,這襄陽城中所潛藏的財富
…就是他們哥三說了算。
這很容易遐想,要知道…襄陽城是連接南北、東西的交通要道,北通汝洛,西帶秦蜀,南遮湖廣,東瞰吳越,特別是水路十分的便捷。
不說別的,就是在水路上設個卡,收取過路費…這都足以讓他賺上一大筆。
這等無本萬利的買賣!
糜芳如何能不心動呢?
當即,糜芳迅速的抖擻起精神,他又看過了一遍關麟的信箋後,他的一雙眼瞳裡都快燃起來了。
如果說在這封信之前,攻取襄陽那是爲別人打的,可現在…那活脫脫的是爲自己打的呀!那襄陽城本身的存在,就是他糜芳兜裡的錢哪!
“不等了…出征,出征!”
糜芳挺起胸脯,語氣堅決:“特奶奶的,再等下去,我都要急死了,大哥…咱現在就出兵吧!我的大刀已經是飢渴難耐了!”
呃…
傅士仁本還想再等等,因爲按照約定,是南陽兵與陸家軍先動手,他與糜芳是後動手,考慮到南陽兵與陸家軍攜帶着蹶張弩,速度不會太快,傅士仁再等上一個時辰出征也不遲。
可現在,架不住糜芳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山下走。
一邊走一邊嚷嚷着:“想家裡多幾畝地的,想娶上一房婆娘的,想給老孃蓋新房子的,都跟着老子往北邊衝,衝——”
這時候已經顧不上斯文了…
幹!
就剩下四個字——幹他丫的!
…
…
壽春城,夜裡的官署中,一盞未熄的油燈搖曳着,朦朧燈影中映着曹操雙眉緊鎖的神情。
他在睡夢之中躁動不安,顯然在做什麼夢。
許褚聽到了這裡的動靜,連忙闖入,這時曹操從夢中驚叫起來,兩手亂抓,“雲長,雲長…不對,是令明…令明!你怎麼到棺材裡了!”
曹操會夢中殺人…故而,哪怕是許褚也不敢靠近曹操,只能隔着一步呼喊,“丞相,丞相…你怎麼了?怎麼了?”
曹操捂着頭悽慘的嘶喊着:“啊,我的頭,我的頭好疼!”
“快傳大夫,快傳子健公子!快傳程昱大夫!”許褚當即朝門外的虎賁兵士呼喊。
片刻後,大夫從曹操的太陽穴上取下一枚銀針,曹操稍稍安靜下來,卻依然痛苦的呻吟着。
大夫叮囑道:“丞相頭風復發,須安心靜養!”
曹操怒斥:“局勢不明,大戰一觸即發,你讓孤靜養?”
大夫驚恐的跪下,“丞相饒命!”
曹植輕輕的按壓着父親的太陽穴,提醒父親,“父親千萬不要動怒,父親一動怒,頭又要疼了。”
果然,曹植的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曹操收回了怒氣。
匆匆趕來的程昱則問大夫,“丞相日間還好好的,爲何突然發病?”
“丞相乃是爲夢魘所驚…”
曹操十分痛苦地搖着頭,“孤方纔做了個夢,夢到雲長真的死了,孤正直傷心悲痛,正直感慨他沒有遇到英主,可偏偏,雲長的身前一個年輕的公子,他卻在朝着孤笑,笑着笑着,孤好像看到龐令明他…看到龐令明他身首異處!”
說到這兒,曹操的語調變得虛弱,他一頭冷汗:“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孤這夢,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着曹操痛苦的表情…
站在最外圍的司馬懿與賈逵小聲議論着什麼。
賈逵說:“丞相多半,還是接受不了雲長死了的這個事實啊…”
司馬懿反問:“關羽真的死了麼?”
“那還能有假?”賈逵眯着眼,“你聽說過有活人,能扛得住刮骨痛苦,在刮骨時一聲不吭的?”
“可…”司馬懿吧唧了下嘴巴,“可那個人是關羽啊…如果,我是說如果,刮骨療毒,那纔是關羽的詐術呢!”
“我反正不信…”賈逵搖了搖頭,說到這兒,賈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向司馬懿補了一句,“丞相上一次如此模樣,我記得是夢到三馬食槽吧?”
隨着這一道聲音…司馬懿心頭“咯噔”一響…這一刻的痛苦,宛如比他心中時時擔憂的‘毒發’更甚!
他司馬懿…如今是如履薄冰啊!
這時。
“砰”的一聲,曹操突然一拍桌案,他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彷彿琢磨出了他的那個夢的意思。
他驚喊道:
“孤知道了,孤知道了,關羽…關羽他沒死,關羽他是詐死,他扛得住那份刮骨療毒!”
彷彿因爲夢魘,曹操突然就悟了!
可偏偏,這一份明悟還是晚了一丟丟。
…
…
“列弩陣——”
距離龐德大營外僅僅只有五百步的位置,隨着廖化的一聲令下。
四萬弩兵分成六個方陣,迅速的在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集結…每一個方陣都圍成一個方形。
方形中,一個個兵士對準的方向,正是龐德的這個容納三萬餘人的大營。
此刻,一枚枚蹶張弩已經擺在這些弩兵的面前。
而他們每個人的身後則是有一排弩架!
他們訓練有素,前排的兵士躺在地上,用腰腹用力,雙腿蹬起蹶張弩。
後排的兵士則先將前排的弩架擺好,檢查過弩架上佈滿了弩矢,確保前排的兵士能夠輕鬆的補充弩矢後…方纔到自己的位置躺下,也將蹶張弩蹬在腳上,再後排的兵士重複着先擺弩架,後蹬腿蹶張的步驟…
反觀廖化,他站在小山坡上,望着眼前那尤在熟睡的龐德大營。
他最直觀的感覺就是
——懈怠,這個大營整個太懈怠了。
瞭望臺上沒有兵士,就連寨門前的守軍也是無精打采,倚着門欄假寐。
哪怕距離這營寨還有五百步,廖化尤自能聞到濃郁的酒味兒…
儼然,昨夜這裡定有觥籌交錯了一番。
“呵呵…”
看到這裡時,廖化笑了,他感覺他還是保守了,其實再往前一百步,敵人也發現不了他們,不過…考慮到這個方向的順風,以及土坡的高度,這個距離足夠了!
說起來,這些蹶張弩的軍士均是由廖化訓練的。
不到一個月練成四萬弩手…除了這蹶張弩的簡單、容易上手外…也少不了廖化的日夜苦練、操勞。
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使用這蹶張弩,只不過,他是先用了整整兩天,把這蹶張弩徹底吃透後,方纔教授這些兵士。
而隨着不斷的教授兵士,溫故知新,廖化對這蹶張弩體會的更深。
包括射程、風向、高度、威力
…
這之於他已經是一套完整的系統。
故而,只需要大致的估算。
根據風向、高度…廖化就能判斷出來,這弩…能射多遠。
甚至,他還能判斷出來,在多遠的距離能保持住這弩威力的最大化。
呼呼…
山風迴盪着這支四萬“秦弩”軍團的慷慨激昂,舒捲着軍令的旌旗“啪啪”連響。
廖化遙望着那天邊泛出的白肚,天…就要亮了。
他再遙望着那晨曦中黑壓壓的龐德軍營,如今這裡萬籟俱寂,唯獨一些小解的兵士正迷迷瞪瞪的從軍帳中走出
…不安放的掏出鳥在一些地方放水!
沒有一個人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威懾…
沒有一個人,感受到任何大戰一觸即發的迫切與火燒眉毛。
按理說,這時候…
廖化應該像別的將軍一樣說一些慷慨激昂的話。
或者說一些必勝的宣言。
可他“文官”出身,他一如既往的不喜歡說這些,他甚至會黑着臉,告訴將士們這一戰的難處,告訴他們需要注意的點兒。
“弟兄們…”廖化道:“我們都是弩兵,沒有帶近戰的刀劍,也沒有任何補給,我們沒有絲毫的防禦,而敵軍是龐德,是西涼人,他有五千人的驍騎,他更有三萬補給的步兵,若是讓他們反應過來,他們朝我們發動最洶涌的攻勢,那將是我們的末日!”
廖化的語氣越發的凝重,語調也愈發的一絲不苟:
“所以我們的機會只有一次,那就是用你們身邊的弩,去洞穿眼前敵營的一切防護,讓每一個睡夢中的敵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殞命於此!弟兄們,最強的弩,是不需要任何防禦,是不需要任何退路,最強的弩,要的是洞穿一切來犯之敵的鋒芒畢露!”
“弟兄們,聽我號令——”
“拉滿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