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的魏軍大營彷彿一隻蟄伏着的巨獸,在黎明的光照下,它正徐徐甦醒。
只是…彷彿這巨獸的身上處處都透漏着深深的倦意。
尤自不住的打着哈欠。
而這隻龐大蟄伏巨獸的身上,似乎,是哨樓上的兵士最先醒來,他一臉倦意的登上哨樓,打算就在這哨樓上,放放水…
迎風飛揚,飛流直下。
可是,雙手還沒來得及去解開褲襠,雙手只是輕輕揉按了下惺忪的睡眼,他驚愕的發現這魏軍大營的周圍竟是一片黑色!
特別是不遠處的那土坡上,那無邊無際,宛若黑色的波浪一般,將整個土坡覆蓋、蔓延。
一時間,這兵士還以爲恍惚了,還以爲昨夜喝的太多了。
他再度揉了揉眼睛,那土坡上一如既往的黑色,宛若連綿不絕的黑色麥浪,更如一個個沒有感情的木樁!
他驚愕的擡起頭,以爲天還沒亮,可那破曉時的曙光已經足以證明,這已經不是黑夜,營盤的周圍根本不應該是一片漆黑。
而當這兵士第三次揉動惺忪的睡眼,他才驚愕的發現,周圍的黑色不是別的,而是…而是敵軍!
是一個個雙腿蹬在勁弩上,一個個拉滿弦的弩矢,一個個朝天穹眺望,宛若頃刻間就要摧毀一切的目光!
是弩陣,是六個巨大的弩陣,他們在營盤的四周。
那一排排弩矢之下,藏着一雙雙嗜血的眼瞳。
“這…這…糟了…糟了…”
這兵士下意識的張口,可他的嗓子彷彿因爲這巨大的驚訝哽咽住了一般。
他周圍的一名老兵正“吧唧”的嘴巴,不時的用舌頭舔舐嘴角邊昨夜留下來的那羊肉的油漬…
朝他問道:“怎麼了?一大清早的見鬼了不成?這副慫樣,難不成,有敵軍偷襲?”
另一名哨塔下的兵士“哈哈”大笑,語氣更是有恃無恐,“偷襲?什麼狗屁偷襲!關羽都死了,還有誰敢偷咱們龐將軍的大營?不怕再被毒箭給射殺了麼?”
說話間,這兩名兵士也登上了哨樓,這哨樓上本就是他們三個一組,只是昨夜龐會公子醉酒,賞了他三個一盆羊肉,兩壺酒,於是三人就喝到了後半夜。
話說回來,因爲龐德將軍射殺關羽,整個曹魏的補給均向這邊龐德大營處傾斜。
可以說,這邊的糧草極其豐厚…
不誇張的說,這已經是這些兵士“醉生夢死”的第不知道多少天了!
只是…
當這兩名本在大笑着的兵士也登上哨樓時,他們瞬間啞然了,他們也像是第一個兵士一般拼命的揉着眼睛。
還是那老兵第一個反應過來。
烏壓壓的一片,四周都是敵人,都是那拉滿弦,隨時就要射出弩矢的敵人…
這些敵人彷彿…彷彿就是從天邊冒出來的一般,
“敵襲,敵襲——”
他想要敲鑼,卻發現,哨樓裡的鑼不見了…好像是昨夜酒後,藉着醉意,一股腦把哨樓上的一切都拋了下去,也不知道這“鑼”與“槌”…拋到了哪裡?
於是…
反應過來的他,拼命的朝營內大喊。“敵襲,敵襲…都醒醒,醒醒…敵襲…敵襲——”
身旁的其它兩人也回過神兒來,跟着他大喊道:“敵襲…敵襲——”
只是,這嘹亮的聲音根本叫不醒尤在沉睡的人!
…
…
土坡之上,黑壓壓的四萬弩手。
在廖化“拉滿弦”的號令之後,每一名弩手訓練有素,他們先是成九十度垂直坐立,雙腿與蹶張弩均在地上,然後藉助腰的力氣,將這蹬開的蹶張弩四十五度朝向前方的天穹,朝向那魏軍大寨。
這本是使用蹶張弩時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數以萬計的兵士整齊劃一的施展,場面無比的壯觀、雄闊!
“預備…”
廖化在“拉滿弦”之後,再度發號施令,這已經是最後的蓄力與準備了。
“譁…嘩啦啦——”
整齊一致的甲冑摩擦聲,六個方陣,每一個士卒將力量拉直最大,他們不知道,在蹶張弩下,腰與腿拉出的力量足以達到千斤。
他們更不知道,影響蹶張弩射程與威力的,正是他們此刻不遺餘力施展的“拉力”與“拉距”…
“放箭——”
隨着廖化的一聲令下,嗡…嗡…嗡…連綿不斷又細密綿長的聲音不斷的爆出。
萬弩齊發,弩弦齊齊繃動下,似乎撕裂了空氣。
所放的一場箭雨,宛如烏雲一樣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夾雜在其中的箭矢帶起的風聲…也是極其可怖。
到處都是“歘歘歘(xu一聲)”的聲響…
那一瞬間,如同一團黑雲,急掠而上,密密麻麻的箭矢彙集在一起,遮蔽了那破曉的天穹,黑點無數,席捲而下,彷彿將即將到來的白晝再一次拉回了寂暗時刻。
哨塔上的魏軍兵士已經傻了,他們何時見過此等箭陣,全都擡頭看着天空,一臉驚恐。
這一刻…
便是“敵襲”、“醒醒”這樣的話語,也再難從他們的口中吟出。
龐德的兒子龐會,原本正在熟睡,昨晚他喝的最多,直到現在,腦子裡也有幾分暈暈沉沉。
他做了一個美夢,他父親掛帥,他龐會與一干弟弟爲先鋒,他們父子五人率軍南下南郡,帶着這三萬五千兵,席捲而過…將整個南郡收復,將那關羽從墳中拋出,削去首級,將他的首級與那屢屢讓曹軍吃癟的關麟首級一道懸掛於轅門…
——天下震驚。
從此中原再無關羽的威名!
從此,關麟這顆荊州冉冉升起的新星,迅速的泯滅。
從此,就連張文遠威震逍遙津的事蹟也要甘拜下風。
人人提及荊州,那便是白馬將軍龐公明!
也就是從那時起——龐家,真正的站起來了!
這夢…龐會做的簡直氣勢如虹,慨慷勇武之氣震盪九霄,哪怕醒來都覺得心潮澎湃。
他們龐家武人出身,所圖的不就是一個威震天下之名麼?
卻在這時…
龐會突然聽到門外在喊叫,“敵襲,敵襲…都醒醒,醒醒…”
因爲酒醉暈暈沉沉的他,本是一怔,他揉了揉眼去繼續聽,可那“敵襲”的聲音突然就戛然而止…
龐會覺得好奇,就推開帳門朝外面走了出去。
可,就當他朝門外邁出一步,他感覺耳朵裡好像有“嗖嗖”的聲音。
像是有什麼鋒利的東西,撕裂了空氣一般。
他下意識的擡起頭望向天,可就是這麼一擡頭,他懵了…
他發現了天穹之上,那密密麻麻的黑點…烏壓壓的,遮天蔽日!
那如黑雲般密集的弩矢正呼嘯着射下,彷彿漫天飛舞的雨點,每一支都帶着死亡的威脅,尖銳的箭頭閃爍着寒光,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聲。
——“風,風,風…”
彷彿蒼穹中,那被撕裂的空氣都在持續不斷的發出“大風”的聲響。
龐會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
這一刻他…他的嘴巴睜的碩大,可喉嚨卻是哽咽着的,哪怕是再細微的聲音也無法脫口。
這一刻他的心頭生出一個巨大疑問。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
…
四萬枚弩矢爆射而下,弩矢的速度之快,讓人無法反應,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些弩矢射落。
“啊——”
只旦夕間,就有數不盡的帳篷被弩矢射穿,然後從帳篷中傳出“啊、啊”的哀嚎聲,儼然那些醉酒的兵士,他們在睡夢中,毫無察覺之下…就被細密、連綿的弩矢給射殺。
順風而來的弩矢,從天穹中墜下,彷彿裹挾着迅猛的力量,彷彿是天降箭雨,懲罰這些懈怠了的曹魏兵士!
箭矢的飛行軌跡又如同一美麗的弧線,優雅而準確地擊穿敵人。
龐會看着這一切…他本能的想跑,可當弩矢射落的一瞬間,當他被十餘支弩矢射穿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時,他方纔意識到。
跑?早已無處可跑!
整個營盤已經悉數被這密集的箭雨覆蓋…還能往哪跑?
“哇啊…”
龐會悽慘的吼出一聲,他睜大了眼睛,他不能瞑目…他口中的鮮血狂噴而出,他再也沒有絲毫的力氣,終於…他整個人栽倒了過去。
再還沒有實現他與父親一道席捲南郡,威震荊州的夢想時,他已經栽了過去。
可便是他栽倒後,那連綿不斷的弩矢依舊沒有放過他的身體。
很快,他身前再度覆蓋上十餘枚弩矢,身側、身後悉數都是十餘枚弩矢,死狀恐怖至極!
而他的三個弟弟,被新封爲“關內侯”,邑各百戶…前途無量的龐風、龐龍、龐虎。
老二龐風最慘…
他尤在睡夢中什麼也不知道,就被這從天而降的弩矢給射殺!
唯獨龐德的三兒子龐龍、小兒子龐虎幸運的躲過了一截。
龐龍避開了所有的箭矢,龐虎則是隻中了一箭。
不幸的是,中箭的是他的大腿…他託着一條殘腿,拼命的去尋找遮擋物…試圖去躲過這密集的箭雨!
與龐虎有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數,不少人中了少許幾箭,拼命的去尋找掩體。
更多的則是驚慌下的魏軍將士。
人們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可怕事物時,都會恐懼,而這份恐懼只會越來越大!
這些心中被恐懼覆蓋的魏軍將士,他們原本躲在木板後,躲在盾牌下…
他們爲了爭搶一枚盾牌而大打出手;
他們爲了爭搶進入盾陣中而互相踐踏…
比如…龐龍,他幸運的沒有被弩矢射中,他拼搏的往盾陣中跑去…可這一刻,當生死受到巨大威脅的當下,不會有人願意把盾陣中的位置讓給他,軍營中的長幼尊卑,這一刻化爲烏有,所有人的臉上寫滿了兩個字——活着!
“我是關內侯,爾等讓開…”
龐龍一道聲音吼出,朝着盾陣的方向喊去。
卻不曾想,他的聲音剛落,一把冷冽的劍瞬間從背後刺入了他的胸膛…
在貫穿他身體的一刻,劍猛地上擡,隨着劍的拔出,龐龍整個腸子悉數被連帶着拽了出來…
龐龍驚愕的回頭,卻發現殺死他的是自己的親兵。
而隨着龐龍的倒地,那親兵期期艾艾的聲音傳出。
“他死了,讓,讓我進去…”
人們在生命受到威脅的一刻,任何的秩序與規矩都將化爲烏有。
被第一輪蹶張弩射出的弩矢,直接射殺的其實只是少數,可面對這未知的慘狀,互相踐踏而亡的人更多。
而這…只是四萬支蹶張弩的第一輪齊射!
…
…
土坡上,四萬支蹶張弩一如既往的整齊排列,弩矢早已上膛。
戰士們雙腿蹬着弩,方向朝向天穹…每一個弩手目光堅定而冷靜,默默地等待着指令,然後釋放出這無與倫比的力量!
“拉滿弦——”
“射——”
廖化的聲音再度吟出,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再給敵人喘息的時間,一道聲音落下後,他連續的大喊:“拉滿弦——”
“射——”
如果說第一輪四萬支弩矢的齊射是試試水!
那麼現在…
四萬蹶張弩連續不斷的發射出弩矢,速度之快,頻率之快,數以十萬計的弩矢漫步於天穹,這等景象觸目驚心,彷彿整個魏軍營盤的上空都佈滿了死亡的氣息。
一輪又一輪。
一輪又一輪。
到最後,就連魏軍的盾陣也承受不住這弩矢的威力,被密密麻麻的弩矢壓垮,四萬弩矢幾乎覆蓋整個魏軍營盤,如蝗蟲過境一般密集的弩矢,不允許任何一個曹軍的將士逃出這裡。
盾陣被擊碎了。
龐德的最後一個兒子龐虎是被一枚枚弩矢壓迫木板,木板墜落,最後生生的將他壓扁…窒息而亡。
他臨死前尤高喊着:“父親…父親…”
可…迴應他的是一匹中箭的馬兒。
這馬還是龐虎的坐騎,馬兒股部中箭,樣子變得癲狂,馬蹄呼嘯,毫不留情的從他主人的身體上踩踏而過。
這是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龐德的四個兒子,悉數倒地!
屍體…
整個營盤,到處都是屍體,人的屍體,馬兒的屍體!中箭的屍體,被踐踏而死的屍體。
這種吊射的弩矢可是連輕甲都可以穿透的,普通民房的房頂都擋不住,盾陣擋不住!
帳篷…不過是一塊兒布,哪裡攔得住呢?
沒有一處帳篷不是千瘡百孔的…沒有一個魏軍兵士是活着的。
每個人身上都中了太多的弩矢,而這些軍士中大量的又都是新兵,除了束手待斃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反觀廖化這邊…
每個弩手身側的弩筒裡有三十支弩,一個時辰,他們愣生生的將這三十支弩全部射盡。
廖化緊張的望着敵軍的營盤…
他擔心,沒有將敵人射殺乾淨,但凡有一支騎兵殺出,如今他們這四萬人就要成爲靶子了!
攻守之勢就要徹底改變了!
等待…
漫長的等待,所有四萬弩手看着他們空蕩蕩的弩筐,再望向那幾乎被射成刺蝟的曹軍營盤。
保守估算,這營盤中的弩矢超過百萬!
終於,在半個時辰的沉寂過後,四萬雙眼睛的注目下,沒有一個兵士從這營盤中退出。
廖化當先呼喊。
“贏了——”
“全殲敵軍,大捷——”
而隨着這一道聲音,整個四萬弩手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呼喊,“贏了,贏了…”
“射的腿都麻了…總算是全射死了——”
“真特奶奶的,從來沒有射的這麼爽過——”
“若有機會,還真想再射三十發——”
話語日趨離譜。
廖化那冷凝的面頰上,也終於的露出了欣欣然的表情,他琢磨着,這一仗可以稱之爲“完勝”了吧?
所謂完勝,是在己方不損失一人的前提下,全殲敵軍,可謂之——“完勝”!
當然,完勝…說起來簡單,可古往今來,真正做到這些的又有幾人?
現在廖化在意的唯獨一條。
那便是:
——那天殺的白馬將軍,那狗日的“龐德”,他死了沒?
…
結束了,漫天的劍雨總算是結束了。
整個龐德的營盤彷彿被壓垮了一般…就連哨樓都承受不住這數萬弩矢的重量被壓垮,漸漸的,一些烏鴉聞到了血的味道,開始在營盤的上空盤旋,它們像是找到了可口的食物。
可這些營盤中倒地不起的人兒…再也回不了家。
“黃老,劉先生…先喝口水,解下渴!”
距離此間不遠處,一處稍高的地形上,一駕馬車,一匹毛驢,三個人影立在坡邊。
馬車的後方有百餘兵士護送…
至於前方的這三個人,分別是諸葛恪、劉曄與黃承彥。
關麟特地吩咐諸葛恪,在秘密調派四萬弩兵的同時,也要將劉曄先生,與黃老帶過來,讓他們親眼看到…秦弩四萬枚齊發時的壯闊景象。
如今…
這看也看了,震撼也震撼了,諸葛恪連忙拿出水袋,分別遞給兩人,名義上說是喝水解渴,實際上是爲他們壓驚。
其實,說到這壓驚,不止是這秦弩監製者的黃承彥與劉曄,就連諸葛恪也很震撼。
以往在江夏時,他看到過廖化訓練兩千人蹶張弩齊射時的情景…那時候已經頗爲驚訝,可這一次,四萬弩矢齊射,一輪一輪…密集的箭雨,所帶給視覺上最直觀的壓迫感太強了!
不誇張的說,若不是怕丟人,諸葛恪差點都要尿了!
此刻,塵埃落定,倒是劉曄第一個忍不住感慨道:“如此蹶張弩陣,怕是那曹操要恨死雲旗公子了吧!”
諸葛恪附和道:“劉先生所言極是,該是如此吧!”
“不會!”唯獨黃承彥擺擺手,他沉吟了片刻,方纔感慨道:“那曹操快要到老夫這個歲數了,他想的與你們想的截然不同…試想一下,我且問你們,如果你們的軍隊一夜過後,被萬弩射穿?你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你們會恨敵人麼?”
這個…
諸葛恪彷彿一下子懂了,“黃老的意思是,若是曹操,他還來不及恨,他會先恐懼…對我們這蹶張弩陣的恐懼!”
黃承彥的話也讓劉曄遐想連篇,“若是如此,我想曹操以後定然不敢把軍營安插在低處,安插在順風之所了!”
說到這兒,劉曄繼續感慨:“很難想象,這個世上,還有能讓那曹操畏懼的東西…能讓那曹操畏懼的人!”
能讓曹操畏懼的東西自然是這破壞力極強的“蹶張弩陣”!
能讓曹操畏懼的人,舍關麟關雲旗,還能有誰呢?
“不枉這臭小子隱忍了這麼久…”黃承彥感慨道,說話之於,他的眼眸眯起,彷彿越過了時空,回憶起了這臭小子一年半之前與他相遇時的情景。
那時候,這小子畫出一張“秦弩”的製造圖…
也就是這圖,讓他黃承彥從一個閒雲野鶴,搖身一變,支身涌入了這洪流之中!
他尤記得…
關麟這小子問一萬秦弩的價格,還說十萬斛糧食足夠了吧,而黃承彥的回答是。
——“十萬斛,只夠個零頭!”
誰曾想…
這小子生財有道,愣生生的把一座座金山搬到了沔水山莊,愣生生的讓沔水山莊打造出了四萬支秦弩…
恐怖如斯!
讓人倒吸一口涼氣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