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弟就不懂了!
——愚弟都不怕?
——大哥怕什麼?
當夏侯淵這一番振聾發聵的聲音悉數傳入曹操的耳畔中時,無疑,他的精神被振奮了許多,那瞳孔中射出的眼芒也變得犀利了。
——『是啊,妙才說的不錯,孤還有四十萬驍騎,孤手下的疆域依舊是這天下之最?』
——『孤怕什麼?孤何須懼怕那關家父子?孤何曾懼怕過那大耳賊與諸葛村夫?』
想到這裡,“哈哈哈哈”…曹操突的大笑了起來,他迎上夏侯淵,看到一臉激昂、振奮的夏侯淵,雙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妙才,你說的對呀,有你在,有孤的幾十萬大軍在,孤何懼之有?”
感受着曹操那孔武有力的手掌在肩膀上磨擦…
夏侯淵神色依舊凝重,他鄭重其事的說,“大哥放心,漢中、陽平關那邊有我與賈先生在,縱只是十餘萬兵馬,足以將那大耳賊的二十萬蜀軍殺得片甲不留。關中這邊,方纔我問過了,算上大哥退回來的兵馬,也尤有十餘萬甲士,大哥若想奪回洛陽,只需致信一封於北方冀州的子文,由他率大軍而下,大哥則是一聲令下,兩路齊進,那關羽如何能抵擋的住?”
夏侯淵一貫是一個極致的務實主義者。
他是從窮困潦倒過來的,一步步的成爲如今大魏的“驃騎將軍”,在成爲西線戰場的統領之前,他南征北戰,平定叛亂所趕過的路,所急行的軍隊,怕是比一個普通將軍一生走過的路都要長!
勤儉節約是他的品質,凡事抓大放小,雷厲風行則是他的手段。
就如此番的局勢,他一番話直接闡明瞭自己的觀點。
洛陽丟了?天子丟了?怕個鳥?舉全國之力奪回來就是!
只是…
在這點兒上,曹操的想法與他不同。
曹操一本正經的說道:“子文(曹彰)的書信孤在路上時就收到了,北境還有烏桓的殘部,還有南匈奴五部,更有年年寇邊劫掠的鮮卑胡虜,待得洛陽失陷的消息傳到那邊,保不齊這些胡虜會生出什麼壞心思!子文那二十萬兵孤沒打算動!況且…洛陽新敗,三軍士氣低落,敵軍的士氣正直高昂,這種時候亦當避其鋒芒,權且忍讓…待得時機來臨之際,無論是洛陽,還是天子,孤早晚都會奪回來!”
因爲夏侯淵那激昂、振奮的話;
因爲看到了好兄弟、好連襟夏侯淵…那個神色黯默的曹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曹操,又變成了一個果敢睿智的梟雄。
那眼中失去的光又回來了…
夏侯淵聽得並不急於反攻洛陽,當下有些意興闌珊,不過…既大哥提到了“時機”兩個字,他便隱隱的懂了。
一貫沉默寡言的賈詡則是點破了問題的關鍵,“夏侯將軍,大王的意思…我們大魏可急需一場大勝仗啊!漢中一戰…若是得勝,那麼足以提振三軍的士氣,爲反攻洛陽創造條件!大王這是對將軍寄予厚望…”
曹操最喜歡賈詡的就是這一點,什麼時候該說話,該說什麼話,什麼時候該閉嘴,這老毒物太懂了。
話題轉移到漢中一戰,夏侯淵拍着胸脯向曹操保證,“之前我派衡兒(夏侯衡)與子丹(曹真)來關中募集雍涼兵馬,只是爲了確保萬無一失,其實…那大耳賊來勢雖兇,卻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他沒糧食了,哈哈…賈先生在蜀中安插的細作發回情報,那諸葛村夫即便是傾整個巴蜀之力,也沒有募集到多少糧食?也正是如此,那劉備不敢上定軍山,更莫說是強行突圍我設下的關卡!”
說到這兒,夏侯淵的聲音中又添得了幾分篤信,“反觀…我們漢中,有五斗米教留下了大量糧草,若是堅守,足夠漢中十年之用,大哥,你就放心好了,待得那大耳賊斷糧之日,便是我率軍突擊之時…這一次,保管讓他二十萬蜀軍悉數葬送於此,生擒那大耳賊以振三軍士氣!”
夏侯淵越說越是自信。
也不怪他如此,事實上,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大軍最害怕的不是戰況的不利,而是糧草的補給!
在屯田制之前,曹操每每征戰均受制於糧草。
這種滋味兒,他最是能夠體會。
看着夏侯淵那堅定的眼神,曹操亦是受到深深的鼓舞,他重重的頷首。“有妙才在,漢中…孤無慮也!”
隨着曹操的話…賈詡緩緩點頭,程昱則是連忙拋出下一個議題,“大王,西線戰事首在漢中,中原的局勢則是暫時擱淺,唯今最讓人擔憂的反而是淮南…聽聞淮南那邊戰事已起,想來文遠將軍獨木難支,並不輕鬆…”
程昱的話剛剛落下。
曹操的眼眸眯起,“孤在來時的路上已經發快馬加急去淮南…”
“大哥是要張將軍死守合肥?或是效仿昔日逍遙津一戰,再重創那些江東鼠輩麼?”
夏侯淵直接開口。
“不!”曹操不假思索的回道:“現在的情況可不比當年,洛陽一丟,整個大魏的戰線勢必回退,合肥守不住的!”
“那…”夏侯淵睜大眼,儼然…他預感到了大哥曹操在淮南的命令,他語速加快,語調中帶着不解:“那淮南就這麼讓了?”
這話脫口,賈詡與程昱彼此互視了一眼。
兩人默契的閉上了嘴巴,一副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看透了,都洞悉了,卻什麼也不說的既視感。
卻聽得這時,曹操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冷冷的吟道:
“放了!”
“勉強據守,在淮南損兵折將,不如集結兵勇,形成合力,痛擊來犯之敵…”
說到這兒,曹操的聲音中帶着幾許絕然,“若傷敵十指的代價是斷孤一指,那孤寧可也傷及十指!決不能斷了這最關鍵的一指!”
儼然,曹操這話意味深長。
“十指”是指代的淮南,而他不能接受的斷掉的一指則是——張遼張文遠。
“大哥…可…”夏侯淵儼然還有話要說。
“呼…”卻見得曹操用一聲粗重的呼氣堵住了夏侯淵接下來要說的話,“文遠是義士,孤最重義士,文遠不能有事兒,孤唯今只盼他能收到孤的詔命,在那江東軍對合肥形成包圍之前…遁往徐州!若如此,便是失去了淮南,孤做夢也能笑醒!”
這…
隨着曹操這一番話的吟出,滿座寂然一片,不止是賈詡與程昱,哪怕是方纔情緒激動的夏侯淵,他也能體會到大哥做出這份決議時內心的艱難與苦澀。
他現在能做的…不是勸說大哥,而是…而是打贏漢中這場關乎大魏興衰存亡的戰役!
重新拾起大魏三軍將士那墜入谷底的士氣與戰意啊!
——『大哥,如今的情形,你委實不易啊!』
…
…
“哈哈哈…哈哈哈…”
“鼠輩就是鼠輩,看看,看看,本將軍不過是略微出手,那江東鼠輩即是望風而逃,哈哈哈…”
淮南,合肥城外。
張遼的大笑聲與咆哮聲驚起了幾隻枝頭本在築巢的雀兒。
就在剛剛,他率騎兵出擊,直接從半道截殺了一支江東運送輜重的軍隊,大獲全勝,繳獲的輜重、糧草不計其數。
反觀那些運送輜重的江東兵馬,只是擡起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張遼朝他們衝來時,哪裡還有抵抗的意思?
所有的盾陣在那一剎崩潰、瓦解…
所有兵馬悉數逃離。
這一仗…可謂是再度打出了張遼的自信。
讓他又一次意識到,他…依舊是那個讓江東小兒止啼的逍遙津戰神,這淮南,只要他還在,就還能守,就還不曾倒下!
“鼠輩,縱是再多人,縱是換了個主子,可依舊是鼠輩…”
“哈哈哈哈…”
張遼那豪邁的笑聲還在繼續。
“張將軍神武…”
“張將軍神武…”
一干副將連連拱手稱頌。
是啊…
如今淮南的局勢下,這麼一場張將軍親自出馬的大勝,顯得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報…”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
傳訊兵聲音的傳出與這信使的抵達幾乎是同時。
“魏王詔令,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只見得信使闖入大帳,氣喘吁吁的單膝跪地,迅速的解開身後揹着的竹簍,然後將竹簍內的魏王詔書遞給張遼。
張遼連忙接過…
如今,大王曹操的安危,他亦是無比關注,不過…至少這封信的傳來,能夠證明,大王無恙!只要無恙,那…就好,就比什麼都重要!
想到這裡,張遼心中是驚喜的。
可…隨着這詔書的展開,隨着那詔書中的一個個字眼浮現在張遼的面前,他的眼中…只剩下驚,再無半個“喜”字了。
“將軍?大王無恙吧?”
“將軍…將軍,大王如何吩咐的?”
似乎是看出張遼神情的驚訝,一干副將連忙問道。
可張遼,唯獨他,心頭像是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因爲…在曹操的詔令中,最核心的字眼卻是一句:
——捨棄江淮,即刻退往徐州!
舍!退!
舍?退?
一時間,張遼愣住了,彷彿…往昔在這淮南發生過的一幕幕如同過眼雲煙般,一件件的閃現於眼前。 包括那孫十萬大軍將至,曹操發來的急件——“賊至,乃發”!
包括,他張文遠愣是在孫十萬軍中亂砍亂突,整整砍了一夜加上一個上午,那一戰他喜提“張八百”之名…
包括,那十萬大軍喪膽還!那小兒止啼!那江東鼠輩的望江興嘆。
淮南,這是…他張遼與手下兄弟們用鮮血與汗水換來的地方,鑄造的不屈城防,難道…難道就要這樣放棄了嗎?
張遼的內心開始掙扎。
他知道曹操的決策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是從全局的戰略考慮,也許是因爲其他的緊急情況。
但是,放棄淮南,對於他們這些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來說,對於他張遼而言,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將軍…將軍…”
副將們還在詢問…
張遼卻是猛地一揮手,“你們先退下…”
“可,將軍…”
副將們儼然還是對大王的這封詔令很是期盼。
跟在張遼手下的兵,都是英傑,沒有一個怕死的,縱是大王曹操讓他們浴血奮戰,抵抗到最後一刻,他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皺一下眉頭。
“出去——”
張遼的聲音加重、加粗…
這使得所有副將面面相覷,他們像是猜到了什麼,在彼此間一個個會意的眼神中魚貫走出這中軍大帳。
反觀張遼,他則像是陷入沉思,他想起了現在的局勢,想起了在這片土地日夜奮戰的日子,想起了他們也曾在此付出過的巨大的犧牲。
放棄淮南,那等於放棄了他們所有的努力與犧牲啊——
可…
呵呵,或許,沒有什麼可是的!
他張遼可以不是淮南的逍遙津戰神,卻…卻必須是大魏的徵東將軍張文遠哪!
剛剛想到這裡。
“踏踏…”
是薛悌聽說到張遼的神色不對,特地趕來這中軍大帳想要問問,不…準確的說,是想要勸一下。
哪曾想…不等薛悌張口。
張遼那原本雙手撐住案几的手突然擡起來一分,他淡淡的,也低沉的說,“按照大王的詔令,我們放棄淮南,撤入徐州…”
平靜…
這是薛悌有史以來…聽到的張遼吟出的最平靜的一道聲音。
“文遠…”
薛悌想要勸一下。
可張遼擡手阻住了他接下來的話,“或許,大王說得對,與其在合肥做困獸之鬥,不如趁着敵軍尚未合圍之際往徐州突圍,徐州…那裡是陸戰的天下,在那裡阻擊來犯之敵,我們更有勝算!最…最重要的是…”
張遼的話說到最後,突然哽咽住了,像是那最後的一句他不能吟出,也不願意吟出。
薛悌卻心如明鏡似的…
張文遠這最後一句是…是如今的大魏再經不起一場大敗,再經不起一方主帥的陣亡!
沒錯…
是陣亡!
是這個英勇而壯烈的辭藻。
心念於此,薛悌莊重的向張遼拱手,然後轉身,大聲喊道:“張將軍有令,放棄合肥,即刻撤往徐州…即刻撤往徐州——”
聲音嘶啞,何止是張遼不願意走,包括薛悌…包括每一個曾在這片土地上建功立業的將士,他們心頭充盈着的又豈不是無奈與沉痛呢?
“唉——”
“唉——”
不過一個時辰,那合肥城下,密密麻麻的黑甲軍團,他們最後回望那合肥城的牌匾,留下的是深重的嘆息。
最深重的那個還是頭也不回,或者準確的說,是不忍回頭的張遼張文遠!
就這樣,歷史上…貫穿着整個三國魏吳博弈的淮南之爭,在這一刻…以漢軍的完勝徹底宣告終結!
…
…
蜀中,成都,一間尋常的道觀。
一進門便是寬闊的廳堂,兩邊各立着一尊銅製仙鶴香爐,鶴嘴中嫋嫋飄着青煙,廳堂擺放着一尊青銅牛方鼎,鼎上方懸掛着用篆體書寫的“三興大漢”四個字,落款…赫然就是蜀中的軍師將軍諸葛亮的手筆。
這幾日,諸葛亮每日都會來此焚香禱告,一是請求上天保佑,護佑大漢的將士,二是祈禱…糧食的籌備能夠再順利一些。
毫不誇張的說,此番…在劉備奪得巴蜀不足三年的時間,在巴中、下辨戰事遷徒一年以上的時間,出動二十萬兵馬,爲了拿下那蜀中通往中原的要衝——漢中!
諸葛亮幾盡殫精竭慮——
整個巴蜀,幾乎是男子當戰,女子當運,能籌集的糧草悉數都籌集了,籌集不出的…那是真沒有了。
可哪怕如此,前線催糧的文書每日根本就不斷…
諸葛亮比劉備更清楚,在這場漢中之戰中,如期而至的糧食意味着什麼。
可…他已經把自己能做的悉數都做了,如今僅剩下的只有祈禱了。
“唉…”
在一番焚香禱告後,諸葛亮緩緩站起的同時不由得長長的嘆出口氣。
一旁的楊儀連忙去攙扶,諸葛亮問。
“糧草籌措?可有什麼新的進展了?”
“沒有…”楊儀只能如實說,他正想把最新遇到的問題,諸如南中南蠻勢力的不配合,諸如運抵成都的糧食被蠻王肆意孟獲扣下,已經屢次派出使者交涉,但均無結果…
楊儀想把諸如此類的事項娓娓道出…
可就在這時。
“荊州急報…”
一封來自荊州的急件匆匆的送來,楊儀連忙接過,迅速展開,呈送至諸葛亮的面前。
而諸葛亮則是眯着眼,若有所思的看着這急件上的文字。
可…很快…
諸葛亮的神色從惆悵凝起變成驚喜,他驚呼道:“好啊,好啊,雲長父子已經攻下了洛陽,已經接到了天子,好啊…好啊…”
驚喜!
這對於諸葛亮而言太過驚喜了。
要知道,他當初與劉備制定的隆中一對就是兩路北上,一出秦嶺進抵關中,一出荊州北擊洛陽,現在…這個戰略的一半已經提前完成了。
甚至,就連天子也贏回…
那麼,從這一刻起,他們漢軍討伐曹操將變得名正言順!將能獲得普天之下所有有識之士的支持!
這…太重要了!
可重要是一回事兒,恍然間,諸葛亮又察覺到另外一回事兒。
如果說…
如果說雲長與雲旗都已經打到了洛陽,隆中對戰略已經超額完成,那麼…那麼壓力豈不是給到玄德這邊了!
蜀中若是無法突圍…那…那雲長可就是孤軍深入了。
那麼…那麼…
糧食…糧食——
一時間,諸葛亮有些暈眩,他…他有一種眼睜睜的看着隆中對的戰略方案一步步的獲得巨大成功,可…可偏偏…偏偏是他…是他在這籌糧、內政一項上拖了後腿!
呼…
深深的籲出口氣,諸葛亮不由得心下有一分沮喪與頹然。
可恍然間,他又想到了什麼。
他連忙把頭轉向楊儀,隻字不提這急報的內容,反而鄭重的問:“威公(楊儀)?近來,阿斗與恪兒在做些什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