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成都郊外。
熊熊燃燒的爐火旁,一個年輕壯碩的男子站立如鬆。
他裸露着上半身,眼神堅定而深邃,彷彿能透視到那赤紅火焰的深處,看到那正在熔鍊的精鐵。
短暫的等待過後,他用鐵鉗抽出一塊兒燒的通紅的鑌鐵,然後手中的鐵錘重重落下,每一擊都擲地有聲,像是打在人們的心上。
那鏗鏘有力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鍛造場上,彷彿是一曲壯烈的樂章。
這個站立如鬆,正在鍛刀的男子乃是“蒲元”。
相傳,他是三國時期蜀漢最傑出的工匠,他曾替諸葛亮在斜谷造刀三千口,他造的刀,能劈開裝滿鐵珠的竹筒,被譽爲神刀。
而傳說中,蒲元造刀的主要訣竅在於掌握了鋼刀淬火技術,能辨別不同水質對淬火質量的影響。
且選擇冷卻速度大的蜀江水,把鋼刀淬到合適的硬度。
毫不誇張的說,在蜀漢武將雕零的後期,正是憑着這位蒲元鍛造的“神刀”之利,這才使得蜀軍的戰鬥力沒有被魏軍斷崖式的徹底拉開。
甚至爲了讚頌他的功勳,姜維還專程爲他寫過兩部傳記《蒲元傳》、《蒲元別傳》。
當然,按照歷史的時間軸去推斷,如今的蒲元,還只是一個從荊州避禍到蜀中的隱士,雖祖傳着鍛刀的手藝,但還沒有被諸葛亮慧眼發現,更別說鑄造出那三千口“神刀”…
倒是因爲劉禪的緣故,他被提前請了出來,這比歷史上,他在諸葛亮一出祁山時受到重用要提前了幾十年。
說起來,這事兒也有趣。
此前,關麟給劉禪發來的書信中,重點提及兩件事兒,第一個是截斷蜀錦,將蜀錦秘密運送到荊州,以商業、貪慾的方式解決蜀軍糧草的問題。
第二件便是在整個蜀中尋找刀匠——蒲元。
這件事兒其實並不困難。
蒲元是避禍到此的,不是隱士高人。
爲了生計,他還是會操起祖傳的老本行,替人鍛造刀劍、兵刃,因爲鑄刀的手法精湛,劉禪又刻意大肆派人去打聽,一來二去,還真就把這位蒲元給找到了。
之後,劉禪便派人去徵募。
蒲元本以爲是劉皇叔或者諸葛孔明徵募,還頗爲欣喜。
哪曾想,見到的不是劉備,而是在那個成都郊外名不見經傳的“山莊”立,見到了這個“名聲不怎麼樣”的公子劉禪。
當即…他的心就涼了一半,哇涼哇涼的,當即,他就有些心灰意冷了,連禮數與拜見都沒有,直接哪來回哪去了。
劉禪聽到後直接驚了,人都來了,他褲子都脫了,你敢情突然就回去了?
那時劉禪是憤怒的,憤怒到極致的。
於是…劉禪做了一件大事兒,那便是派人每天把煲好的牛肉給蒲元送過去,必須看着他吃掉以後才能走!
蒲元直接就懵了,他覺得,哪有人天天逼迫自己吃牛肉的?
這是要引起衆怒的…這是要讓農人跟他拼命麼?
可…士可殺不可辱啊,蒲元哪會這麼容易妥協?
文人是有風骨的,他一個刀匠也有自己的風骨,於是,他忍辱負重,臥薪藏膽,寧折不屈,劉禪送來的煲好的牛肉照樣吃,可絕不妥協,更不會向劉禪這個“黑惡勢力”頭子認輸。
再後來,劉禪會送來一些鍛造的圖譜,這裡面有鍛鋼的技藝,有各種兵器淬鍊的方法,甚至還有一本書籍,叫什麼《夢溪筆談》…
當然,這些都是從關麟,或是沔水山莊送來的。
其中最、最、最、最關鍵的還得是鍛鋼!
雖然說這個時代,百鍊鋼已經出現。
但是並不普及,許多成功的百鍊鋼也多是反覆嘗試、摸索出來的,淬火的水平也是參差不齊,根本沒有標準。
偏偏劉禪送過來的圖譜,無論是鍛鋼還是兵器淬鍊,許多都是全新的方法…
就連蒲元這個世代鍛刀的匠人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於是,他又以爲這是屈辱。
這是劉禪那“黑惡勢力”在逼迫他吃牛肉以後,持續的屈辱…
——果然,這位劉皇叔的兒子阿斗不是啥好東西啊!
無奈之下,蒲元只能帶着“批判”與“驗證”的目的用這些方法嘗試着鍛鋼…
他先是對圖譜中提到的一個叫做《夢溪筆談》的“灌鋼法”言論進行驗證…
不對,不是驗證,而是批判,是深深的批判!
——『世間鍛鐵所謂鋼鐵者,用柔鐵屈盤之,乃以生鐵陷其間,泥封煉之,鍛令相入,謂之團鋼,亦謂之灌鋼。此乃僞鋼耳,暫假生鐵以爲堅,二三煉則生鐵自熟,仍是柔鐵。然而天下莫以爲非者,蓋未識真鋼耳。』
這…
當讀到《夢溪筆談》中這麼一句,蒲元連連搖頭。
特別是最後一句:
——『天下沒有人認爲不對,是因爲不認識真鋼罷了』
蒲元對這樣的觀點是深深質疑的。
劉禪一個不學無術之子?他懂什麼是真鋼?就敢大放厥詞,說以往鍛鋼的方法都是錯了?這不純粹扯蛋麼!
再往下,則是灌鋼法的原理,把生鐵與柔鐵相摻和經過“泥封煉之,鍛令相入”的工藝製成…
單單這個步驟,在圖譜中就足足十幾頁!
偏偏,這與蒲元經驗世界裡,把純鋼比作是面中之筋,所謂“濯盡柔面,麪筋乃見”,精鐵經過百次鍛打,才能成純鋼的理論完全不同。
帶着批判的目的…蒲元用這種全新的鍛鋼法試了試,可這一試不要緊。
儘管前幾次的灌鋼都以失敗告終,可蒲元驚喜的發現,這種“生鐵與柔鐵”相摻和,這種“泥封煉之,鍛令相入”的工藝…是真的有可行性的。
或許,是真的能創造奇蹟的。
於是,他閉關七日,最終…真的用這個方法練出了鋼!
這是與他原本“百鍊鋼”技藝完全不同的方法。
這種灌鋼法練成的鋼…很明顯更堅硬,比百鍊鋼還要堅硬,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不像百鍊鋼那樣煉製過程繁雜,沒有標準…成鋼的品質也無法保障。
當即,蒲元聯想到了劉禪,沒錯…第一時間,他下意識聯想到的就是這個“黑惡勢力”頭子。
他有些不懂了?
劉禪不是要報復他麼?
那麼?爲什麼要給他圖譜?
爲什麼要教他鍊鋼?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而…只有作爲刀匠大師,纔會更能體會到那灌鋼圖譜的價值,說是價值連城,絲毫都不爲過。
關鍵,那些圖譜中,還不單單隻有灌鋼,還有各種兵器的淬鍊法門,包括大量的細節。
因爲那灌鋼的大獲成功,無疑這圖譜…讓蒲元就會有一種目眩神馳的感覺。
燃起來了呀!
他整個人都燃起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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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有一種感覺,若是鍛造出這一批“神器”,那對整個戰場的影響…將是顛覆性的。
他蒲元亦將憑此成名立腕,流芳百世。
也是在這時…
劉禪派人送來的“牛肉煲”如期而至,這一次還一併送來的一件軟甲。
於是…蒲元第一次詢問來人,“爲什麼要每日送牛肉來?”
來人的回答很直接,“公子說了,一共兩個原因,若是蒲先生問起來就如實相告,第一個是公子那邊的牛太多了,公子用曲轅犁代替了原本的犁,這使得原本需要兩頭牛才能完成的耕地,現如今一頭就足夠了…故而,公子從農人手中採買了過剩的耕牛,每日宰殺…肉就分給手下部曲們吃了,也包括蒲先生這裡,至於皮…則是經過複雜的工藝製成如此軟甲,據公子所言,這軟甲曾救過他的命,貼身穿可以做到刀槍不入!”
這…牛皮?軟甲?曲轅犁?
無疑,這一番話對蒲元而言是震撼的,是不可思議的,是振聾發聵的。
他哪裡能想到,這個在他口中“黑惡勢力頭子”、“不學無術”、“睚眥必報”、“胡攪蠻纏”的劉禪,竟…竟然在做一件讓他覺得敬佩萬分的事情。
當即,蒲元就服軟了…服服帖帖的去見了劉禪。
劉禪那時候還在郊外山莊中涮着牛肉,見到蒲元來,他完全沒有感受到蒲元心境的繁雜與變化,直接一句,“蒲先生來了?來…快來涮牛肉吃!可香了…”
“蒲先生家還有其他人嘛?也一併起來,這涮牛肉啊,必須人越多吃的越香。”
就這麼…
這涮牛肉直接涮出個蜀江旁的鍛造坊,以蒲元爲掌事,用以鍛造鋼鐵,淬鍊刀刃,爲前線戰士制煉短柄兵器。
至於,爲何是短柄?蜀中多山巒,許多時候的山地戰,必須輕裝簡行,長柄兵器是完全用不上的。
此刻的蒲元一邊鍛刀,一邊回憶起這段時日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兒。
忽然之間,也不知道是火候到了,還是他又有什麼些許其它的感悟。
只見得他目光炯炯的,朝着這制煉坊中的其它鐵匠大聲講解道:“淬火又叫‘蘸久’,刀劍放到爐火中加熱燒紅至極高溫度時,迅速放入冷水中適當蘸浸,使之快速冷卻…如此反覆多次,就足以大幅度加強刀劍的強度、硬度和耐磨性,其過程因速度不同分爲‘退火’、‘正火’、‘回火’和‘淬火’…該怎麼做,我只做一次,你們睜大眼睛,看好咯——”
原來,蒲元正在細細的向其它徵募來的鐵匠講解、傳授鍛刀的技藝!
這裡面,有他家世代祖傳的東西,卻也有關麟託劉禪送給他的那一幅幅圖譜,一卷卷匠藝的文本。
這些,使得他理論與實踐相互融合,融會貫通,且能夠深入簡出的講解出來。
遙遙可聽到蒲元鍛造時的“哐哐”聲,還有,他扯開嗓門的大喊。
“清水淬其鋒——”
…
另一邊,劉禪覺得日子過的很是枯燥。
其實,總體來說,他是個聽話的孩子。
在諸葛恪的幫助下,他按照關麟的吩咐,蜀錦秘密運到荊州了,蒲元也找到了,蜀江旁的鍛造坊說建造也建造起來了…
甚至,他還在諸葛恪的幫助下在蜀中募集了三千部曲。
話說回來,這三千部曲的募集,他是嚴格的按照師傅關麟的要求,從三巴地區的賨人中選拔…還必須選拔最窮的,曬的最黑的,穿的最破爛的。
爲啥是賨人?爲啥還要窮、黑、破?
因爲蜀中人大多數是愛好和平,內戰外行,外戰內行的…
好鬥之人不多,但三巴位於窮山峻嶺之中,那裡幾畝田,很顯然是養不起賨人部落的。
而這裡山高皇帝遠,又是少數族羣,官府管理的也會鬆懈,所以,這裡的賨人爲了一口井,爲了一片地,那是真的會玩命打的,從小到大,沒日沒夜的打,不死不休!
這樣的環境下…
賨人的戰鬥力自然比之安居而樂業的蜀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諸如王平,就是這些賨人中的一員。
兼之…當年張飛憑着一本《鬥戰神》平三巴時,救下了大量本要被遷往關中的賨人,故而…賨人對劉備的態度,對加入蜀軍的態度至少並不排斥!
如果,再許以重利,比如…總是能吃到牛肉,那這事兒,就穩了!
“哎呀…”
此刻的劉禪剛剛將一塊兒有些涮老了的牛肉放入口中,一番咀嚼,似乎是因爲一根牛筋,咬不動…
“呸…”他吐到地上,不由得搖了搖頭,有些意興闌珊,“這涮牛肉整日的吃,突然覺得這食牛肉簡直是味同嚼蠟,沒意思…牛肉湯也不好喝,還不如醫署的任夫人做的那羊肉味兒的祛寒嬌耳湯呢…哎呀,沒意思,沒意思…”
到後來,劉禪一攤手,做出一副“無聊的日子…你真的很無聊”的模樣。
話說回來,自打他看過師傅寄來的那本《阿斗傳》,他看到他會被關在阿斗寨,被一個姓‘死媽’的幽禁一輩子,整天數柏樹度日,還把寢宮改名爲頗具諷刺味道的‘龍宮’…他的鬥志一下子都昂揚了,他不僅是要與姓“死媽”的不共戴天,還得和姓“曹”的也不共戴天。
可…鬥志昂揚歸鬥志昂揚,他能做的也太有限了。
上不了戰場,想去運糧都不讓,只許老老實實的待在這山莊中。
要麼就是督造鍛刀,要麼就是生產曲轅犁,推廣曲轅犁;
再不濟,他招募了三千賨人…劉禪也不懂訓練,悉數都交給諸葛恪了,他除了每天枯燥的涮牛肉外…什麼也做不了,突然感覺人生過的好無趣啊!
這樣腐敗的生活會消磨他的鬥志…
也是基於此,近來吃飯時,劉禪總是會時不時的長吁短嘆。
一旁的諸葛恪自是知曉劉禪心中所想,當即提醒道:“公子,還不到你出馬的時候呢!三千神刀的鍛造纔剛剛開始,牛皮軟甲也只鍛造了一半,賨人的訓練也在進行着,按照你師傅的吩咐,你募集的這三千賨人,鍛造的這三千神刀,可是我們蜀軍的秘密武器,不能過早的暴漏,必須在最關鍵的時刻發揮出一擊致命的效果!”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劉禪一個勁兒的搖頭,“你這都說的我耳朵裡起繭子了…要不是因爲這秘密武器,我早就按捺不住了,說起來我爹也真是的…二十萬兵,愣是不敢上那定軍山?簡直是慫包一個嘛…要我去,早就讓這三千賨人帶着神刀,穿着牛皮軟甲,從定軍山砍到漢中城了…哎呀,我爹…唉…真是哪怕想到他都覺得丟人,不會打仗…瞎帶兵什麼!一點膽子都沒有…這不是學那逍遙津一戰的孫十萬嘛!簡直臉都不要了…”
呃…
當這一席話傳出時,諸葛恪莫名感到很熟悉。
嗯,沒錯,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熟悉的味道。
他正想開口,隨便說點什麼把話題引開時。
“阿斗——”
一道低沉內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着,隨着大門“嘎吱”一聲打開,映入所有人眼簾的是楊儀。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楊儀身後的,那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持羽扇的男人,是諸葛孔明!
而隨着諸葛亮的出現,劉禪竟覺方纔的話語有些唐突,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巴。
口中磕絆的吟道:“諸…諸葛師傅?”
諸葛恪也是一臉的驚慌,口中喃喃:“叔…叔父…”
倒是諸葛亮並沒有去提劉禪方纔的話語。
反倒是直接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兒。
“阿斗,誠如你所言,你父親在定軍山下受制於糧草,北伐的行動被迫擱淺,爲師特地來問問你,你可有什麼法子麼?”
諸葛亮問是這麼問…
可言外之意,誰聽不懂啊!
這哪裡是來問劉禪的?這分明是問那批蜀錦的,是來問劉禪身後的男人關麟的呀!
儼然,在諸葛亮看來,絕境之時,能夠力挽狂瀾的…一定是這個在荊州屢屢創造奇蹟的關家四郎啊!
只是…
與諸葛亮的望眼欲穿形成鮮明對比,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劉禪的驚慌一下子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發出疑惑的反問。
“啥?敢情,我爹…不上定軍山是因爲糧食沒有送到?不是因爲他慫啊?啊…那…那不對啊!”
劉禪的眉頭登時凝起,凝的慎重,他不可思議的驚呼。“糧食現在還沒送到麼?那羣商賈,狗一樣的東西…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