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觀摩許久,覺得木盒中的水轉百戲圖,實在是一件鬼斧神工、大有乾坤的絕世寶物。
其中所蘊含的機械理論,比之自己掌管的將作府,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
最讓他難以相信的是,如此寶物,表面上出自匠人之手,可裡面的機關,竟是另一位高人所授。
簡直匪夷所思!
還有冶煉之法,莫非與水流機關一樣,都出自同一個人?
倘若真是這樣,那可就太恐怖了……
孔融走到曹操面前,重重的鞠了一躬,呵呵笑道:“曹司空,剛纔是孔某衝動了,特意給您陪個不是。”
曹操一臉懵逼的看着他。
什麼情況?
孔融給曹某鞠躬?
這老小子,平日裡專挑曹某的不是,今天罵我擅權專政,明天罵我是閹黨之後。
朝堂之上,幾百幾千號人物,他天天逮住我一個人懟。
我是你爹怎麼的?生了你沒養你?
可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
向來寧折不彎的孔北海,對曹某服軟了?
還是說他圖謀不軌,別有居心?
曹操支吾兩聲,微微點頭道:“北海先生言重了。朝堂論政,總會有些爭議,這種小事,曹某自然不必放在心上。”
孔融信以爲真,頓時大喜過望,擡了擡手,再次施禮道:“曹司空能這麼想,自然再好不過了。孔某斗膽問一句,那位製作水轉百戲圖的高人,叫什麼名字?師出何門?”
林風的名字,曹操肯定不會對外人提起。
他見孔融如此迫切,便淡淡一笑,傲然挺胸道:“此人,乃雞羣之鶴,人中之龍。正好,曹某這裡有他寫的一篇詩文,請北海先生代爲品鑑品鑑。”
曹操伸手入懷,取出一段白娟。
白娟之中,寫着幾行小字。
孔融湊到近處,定睛一看,就見白娟上寫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瞬之間,孔融猶如雷擊,整個人愣愣的站在那裡,良久良久,默然無語。
之後,他嘴脣動了動,想要說話,可不知道說什麼,目光靜靜的盯着那段白娟,再次陷入到無盡的遐想惆悵中去。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在他眼前,彷彿看到了當年的洛陽長安,看到了當年的萬里江山,看到了當年的歌舞昇平、流水華年。
然而,接下來的“望西都,意躊躇”,徹底將他從豪邁的翩翩回憶中,殘酷的拉回到悲慘的現實世界。
傷心秦漢,宮闕萬千,那年的亭臺樓閣,那年的春風滿面,那年的英雄兒女,那年的桃花紅顏……
全都做了土。
人來人往,花開花落——
全都做了土!
剩下的,還有什麼呢?
有天子遷都,有袁術稱帝,有漢室凋零,有諸侯割據……
最終,所有的一切,全都匯成了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着念着,孔融突然眼圈一紅,竟當着曹操的面,嗚嗚的哭了起來。
“我大漢王朝,我黎民百姓,我,我……”
孔融越哭越傷心,越哭聲音越大,很快,就引來一衆朝臣駐足圍觀。
曹操見狀,暗道不妙,急忙收起白娟,對小皇帝拜了拜,隨便找了個藉口,轉身就走。
大殿之中鬧哄哄的,猶如市井裡坊。
衆人三五成羣,各自爲陣,或討論木盒狗盆的玄妙之處,或商議將作少府的交接事宜。
唯獨孔融,獨自跪坐在大殿中央,在衆人難以理解的質詢聲中,嚎啕大哭……
曹操悄悄的溜到殿外,叫來荀彧、曹洪,對他們小聲吩咐道:“你們立刻帶着兵馬,去少府走一趟,務必要把考工署、織造署等所有工坊,全部收回來!”
二人點頭領命,即刻調兵去了。
曹操又叫來夏侯惇、夏侯淵,叮囑道:“你們馬上去找滿寵,把孔融、楊彪給我抓起來,往死裡打!”
夏侯惇見曹操臉色陰冷、目光狠毒,眉宇之中更藏有極大的怒氣,便忍不住問道:“主公,要,要……嗎?”
說着,他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曹操冷哼一聲,反脣相譏道:“這倆狗賊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一直挑釁曹某,留他作甚?全都殺了!”
“師出無名,怕是不好動手吧?”夏侯淵試探的問道。
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也是許都文壇的領袖之一。
楊彪是楊氏一族的族長,曾歷任三公之職,更是當朝世家豪門的臉面人物。
二人出身非凡,又名動天下,倘若沒有足夠的理由,而冒然將其處決,絕對會大失民心。
曹操略作尋思,一發狠,直言明示道:“弘農楊氏與汝南袁氏,不是世代聯姻嗎?你們就說,楊彪與袁術相互勾結,欲廢除天子另立他人,按謀逆之罪論處!”
夏侯淵戛然止住,就此閉口不言。
他知道,曹操這次要下死手了。
“孔融呢?主公,孔融可是孔聖人之後。並且,他是個大忠臣,天下皆知。”夏侯惇輕聲提醒道。
要說楊家有私心,或許有些可能。
要說孔融會謀逆,狗都不信。
曹操面露難色,也感到十分棘手。
他靜下心來,想了許久,便喃喃自語道:“這話說的也在理。孔融,是孔子之後;孔子,又是至聖先師。曹某若是殺了孔北海,那小先生不得恨死我?”
“算了,暫且放他一馬吧……”
曹操長吁短嘆,正要乘車離開,誰知,孔融卻突然快步跑來。
“曹司空,曹司空留步!”隔了老遠,他便對曹操揮起了手。
“北海先生何事?”曹操心裡詫異,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自己剛剛還想着如何弄死這老小子,他卻主動過來打招呼。
怎麼,還要再罵曹某一頓?
罵我是閹黨之後?罵我是大漢奸臣?
這老小子只要再敢開口,曹某絕對殺他滿門!
“曹司空,我,我想跟你去見一見這位高人。”孔融雙眼都哭腫了,臉上還帶着淚痕。
他怕曹操不答應,再次誠懇的解釋道:“剛纔在大殿之中,孔某是說落了你幾句。但,孔某隻對事不對人,司空,你就幫我引薦引薦吧。”
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徹底打動了孔融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
他堅信,能寫出這種詩句的人,必然是一位心繫漢室、唯念蒼生的大忠大義之人。
若是能與他見上一面,說兩句話,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如果,能把這位高人請到朝堂之中,讓他爲匡扶漢室出一份力,那麼,大漢就有救了,天下蒼生就有救了。
曹操閉目搖頭,顯然很是不快,“罵我是閹黨,不是對人?罵我出身低賤,不是對人?要見這位先生,我看免了吧!”
再說了,林風是曹操的背後高人,也是他引以爲傲的管鮑好友。
他把女兒都貼給書院了,仍沒能將林風掌握在手裡,又怎麼可能引薦給別人?
“司空,司空大人,算我求你,幫我引薦引薦吧。我孔某人保證,從此以後,以後絕不罵你!也絕不再跟你作對!”孔融彎腰屈膝,連連哀求。
“打住,恕難從命。”曹操斷然拒絕,扭頭就跑。
“司空大人,你別走啊?”孔融見狀,拔腿就追。
二人一個跑一個追,一直追到許都南門,拉車的馬都快累趴下了。
曹操被逼得沒法,只得讓典韋停車。
他跳到地上,指着孔融,忿忿不平的吼道:“你陰魂不散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上來啊!曹某帶你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