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體態龍鍾,面容可怖,進了院子,本來正低頭彎腰的喘息着。
一聽“司馬先生”四個字,他渾濁的眼珠瞬間爆發出異樣的光彩。
停頓片刻,老頭兒這才荷哧荷哧笑了兩聲,滿臉悲憤卻又帶着苦澀的道:“司馬先生?許都城中,還有人記得我司馬懿?還有人記得我司馬懿!”
因爲激動,他的嗓音沙啞而尖細,彷彿一隻毒蠍,咬在了衆人心口。
夏侯楙輕輕躬身,微笑着陪侍道:“司馬懿之名,天下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可惜,曹公偏心,唯獨推崇姓程的,結果把司馬先生給害了。”
“嘿,嘿嘿……”
司馬懿不置可否,並未表態。
對他而言,曹操也好,程陽也罷,都是他的仇人。
大仇人!
他本是光和二年生人,到現在建安三年,才止十九歲。
去年,也就是曹操把他押進大獄,用鴆酒毒殺他的時候,司馬懿才十八。
十八歲的大好青年,就這麼被打成了廢人。
不過,他命硬,打了一整夜都沒打死。
後來,曹操便命人拿了一杯毒酒。
只可惜,毒酒也沒有把他毒死。
司馬懿雙手拄着柺杖,佝僂着身子,字字如血的道:“夏侯將軍或許以爲,老夫口中的廢人,不過是自輕自賤之語。然而,並非如此。”
“老夫的的確確是個廢人,臉廢了,手廢了,連男人都廢了。老夫每天每天,用幾位藥材吊命。哪天斷了藥,哪天就要處理後事了。”
不用他說,夏侯楙早就看出來了。
他輕聲微嘆,感慨道:“當初的玉面公子哥,如今呢,口口聲聲自稱老夫。先生,你受苦了。”
“受什麼苦!受什麼苦!”司馬懿尖着嗓子,再次嚷了起來,“老夫之所以撐到現在,不是留戀着紅塵人世,是爲了要報仇!老夫活着,是爲了報仇!”
對於司馬懿來說,死了,反而比活着要輕鬆。
他活着,徒受罪而已。
夏侯楙點了點頭,回頭指了指屋內,正色道:“實不相瞞,我等與先生的想法一樣,咱們各取所需!”
司馬懿順着他的手指看去,見曹家庶子曹茂,正一臉憂憤的瞧了過來。他嘿的一笑,眯着眼道:“好說,好說。其實,你們做的那些事,我能猜出來個一二三,許都城裡也都傳瘋了。”
“嘿嘿,趁曹昂學習青苗法之際,要挾一名老農行刺,愚蠢,愚蠢至極!敢問小將軍,是誰出的主意?”
夏侯楙輕輕皺眉,答道:“是諸葛孔明。”
“哦?”司馬懿微微一怔,似乎十分驚奇,“便是臥龍先生諸葛亮?”
夏侯楙點頭道:“不錯,正是他!”
司馬懿深吸一口氣,狐疑道:“老夫在鄉下讀書時,常聽說臥龍鳳雛之名,怎麼他用計如此稀鬆大意,一名老農,打架都手軟,也能用來行刺?”
夏侯楙嘆惋一聲,苦笑道:“本來,臥龍先生說,讓我們找幾名死士,趁大公子外出之際,突然下手。結果,結果……”
司馬懿眉頭稍稍舒展,接着往下說道:“結果,死士怕死?或者,你們不願意暴露蹤跡,以爲找一名老農穩妥些?”
夏侯楙沒有吭聲,但顯然已經承認了。
司馬懿搖了搖頭,頗爲不屑的道:“計是好計,可惜實施的人,太愚蠢了。那老農從沒殺過人,如何能擔當刺客一職?你們這羣人,是誰在背後主持大局?”
夏侯楙一怔,隨即看向了曹茂。
曹茂急忙站了出來,高聲叫道:“便是本公子,怎麼了?!”
司馬懿也不理他,兀自喃喃低吟道:“廢物一個,也能主持大局?倘若繼續任由他胡來,早晚把曹丕也拉下水。”
“曹丕”二字一出口,衆人盡皆大驚。
夏侯楙小心翼翼的叮囑道:“先生大才,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只是,只是丕公子的名諱,還是不要掛在嘴邊的好。”
說話間,曹茂已經走了過來,他看了看司馬懿,居高臨下的質問道:“你便是王家長子說的那個老頭兒?又聾又啞那個?你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本事?”
夏侯楙忍他很久了,此時聽他冷嘲熱諷的,語氣之中大爲不敬,便悶悶的哼了一聲,氣道:“公子,你就少說兩句吧。這位是司馬先生,是個大人物!”
“司馬先生?便是被我父親押進大獄,毒死的那位?”曹茂輕聲笑道。
夏侯楙戛然止聲,瞬間愣住了。
司馬懿也沒當回事,拄着柺杖,一瘸一瘸的走到院子中央,在庭木上坐了下來,開始用雙手敲打着膝蓋。
夏侯楙急忙跟了過去,一邊陪着不是,一邊好言勸道:“先生莫怪,公子他,他有些……”
“先生,不知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二哥返回許都?”曹茂打斷了夏侯楙的話,直截了當的問道。
司馬懿掠過曹茂,轉而看向一邊,淡然微笑道:“夏侯將軍,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知你們爲何讓他來主持大局?曹丕駐守宛城這段時間,莫非人也跟着傻了?”
曹茂心有不忿,還要說話,卻見夏侯楙瞪了他一眼,當即也不敢吭聲。
夏侯楙揹負雙手,面帶笑意的道:“丕公子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用意。司馬先生,曹茂人就在這裡,你若覺得不可用,那就不用。不若覺得可用,那也不必客氣。想怎麼用都行。”
說完這些,他又再次強調道:“丕公子有言在先,曹茂是他的好兄弟,一定會爲了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曹茂人在一旁,根本就聽不出來這幾句話裡的弦外之音。
然而,司馬懿是何等人物,只需大眼一看,便明白了曹丕的用意。
“如果沒有王家老頭那檔子事,倒真用不着這廢物。不過,現在許都既然鬧得沸沸揚揚,那就得借曹茂身上一件東西了。否則,任誰也難以靠近司空府。”
夏侯楙點了點頭,應道:“司馬先生說的是。不知,您要借什麼?”
司馬懿瞥了他一眼,哼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明知故問?夏侯將軍,去吧,丕公子既然已經發了話,你也無需手軟。有了曹茂的人頭,便等於有人頂罪,我也好見機行事。”
話音剛落,曹茂心裡突的一跳,愣了幾息,他便大吼大叫着嚮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