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不配爲人
一路上種平都默然無語,陶商也一改先前輕浮的模樣,眉間多了一絲陰鬱。
種平其實不是很有膽量越過那些橫斜的岩石,繼續往村中走,他畏懼可能出現在眼前的東西。
明明那些青州軍以前也是普普通通的村民農夫……也擁有父母妻子,怎麼能,怎麼能在拿起刀劍後,轉身向手無寸鐵的百姓揮刀?
那些百姓做錯了什麼?稚子何辜?他們還記得自己是爲何拿起刀,投身軍伍的嗎?
種平心頭灼熱似火燒,他律動地心跳牽動着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不明白。
爲何弱者揮刀,永遠只朝着更弱者。
“……少府。”
陶商停下腳步,聲音嘶啞。
“不走了好不好……我不想,不想看。”
“不去看,難道便能假裝不知道嗎?”
種平聽到自己冷肅的聲音響起,他聲音裡甚至帶着些許嘲諷味道。
“發生過的事情,是能夠矇眼不視,覆耳不聞,就當做沒發生過的嗎?”
陶商垂下腦袋,無言以對,他那樣無措地立在原地,反而顯得種平更像是個對他諄諄教誨的長者。
“……抱歉,是我語氣太沖了。”
種平抿了抿脣,他知道自己的情緒不對勁,這麼久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去遷怒他人。
“不怨少府。”陶商露出個慘淡的笑容,“錦衣玉食十八載,乍見此景,才叫我覺出從前自恃的勇武仁慈有多可笑。”
“我從前念着幾本雜書,滿腦子只想着如何去遊獵比武,一路上花銷不知幾何,不過仗着老父慈愛,竟虛度光陰至斯……”
“以往也曾仰慕專諸荊軻的風采,做過些‘行俠仗義’的把戲,如今看來,只是僕役曲意討好而已,可笑我原騎馬遊車,是半點不知民生,連半個趙括也比不上。”
“這樣看,也不能埋怨父親沒打過將徐州給我或是應兒的念頭,若是徐州真入我手,現下又是何種景象?”
種平說不出什麼寬慰的話語,他注視着面前的陶商,先前的那具屍體給他的衝擊過於巨大。
從前陶商身上總有中“無所謂,我有大腿抱”的吊兒郎當感,現在他雙目猩紅,對着種平剖析自己的心思,身上倒平添了些內斂沉悶的氣質。
“我知道你心中難受……”
種平只是開了個口,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按着陶商的肩膀,微微用力。
“走吧。”
擋路的巨石側面有條光禿平坦小徑,能看出這是行人經年踩踏過後,開闢出的一條道路。
繞過巨石,整個石村的面貌的便呈現在二人眼中。
種平因着流鼻血,無法分辨出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到底是他流出的鼻血,還是村中傳來的人血。
入眼的是一片血紅。
血液浸透土壤,乾涸後又再度承受二次三次的鮮血沖刷,不僅是種平腳下的土地,就連自土中凸出的石塊,根部也是赤紅一片。
種平幾乎不用入內一家一戶地察看,也知曉村中發生了何種慘劇,他遲疑了一瞬,還是選擇踏入村中。
腳下的土壤潮溼軟粘,種平每走一步都彷彿踩在屍體的皮肉之上,胃部一陣痙攣。
他覺得那股血腥味好像無處不在,從他鼻腔灌進他喉頭,又帶着他的溫度從鼻間流淌出來。
真要說起來,地上的屍體數量並不算是多。
種平在戰場上所見的屍體,遠比這些要多得多,死狀更加悽慘,難以入目,也要更加慘烈。
可是種平覺得這二者並不同。
他不喜歡戰爭。
而且更加無法接受眼前的場景。
這些人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自己的家門口,那些茅屋的門無一列外大開着。
彷彿一張張空洞的,擇人而噬的血口,屋內洗劫地半點值錢物什都不剩下,桌子陶具損毀地不成樣子,四散在泥地上。
屍體的衣衫被撕破,反覆遭受搜刮,連最後一滴價值都要被榨乾淨,很多屍體就那樣維持着難堪的樣子,被毫無尊嚴地隨意丟在一邊。
那一具具失去頭顱的屍體就那樣被踩踏,侮辱,身上遍佈着劈砍刺戳……的痕跡。
種平覺得那些坑坑窪窪地脖頸斷口,就如同一雙雙麻木絕望的眼睛在注視着他。
他們好像在質問。
我們做錯了什麼?
種平答不上來。
他想起自己同劉備說過的那些話。
人爲世之首……
何其可笑?
他那時說,黃巾算不上是“人”。
現在看來,天下之中,能有幸稱一個“人”字的,何其之少啊。
至少他此時眼中所注視的,都非“人”,那這些命此草畜還要低賤的,又是什麼呢?
殺一是爲罪,殺萬是爲雄。
種平未親眼見過殺人的情形時,也曾在中二的年紀感嘆信服這樣的話。
但他真的見過後,他只是想吐說這話的人一口唾沫。
那是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強行剝奪一個人的生命。
你以爲你在做什麼?
打遊戲嗎?
種平有些喘不上氣,他終於能扯下自己曾經對於曹操的“梟雄”濾鏡,從他心底的道義去評判屠城這件事。
不用再分析什麼利弊得失,他其實只需要問自己一句話。
屠城是非做不可,曹操如果不屠城,會落得山窮水盡的地步嗎?
而這句話的答案,種平早就已經知道了。
曹操只是在衡量得失後,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得”,於是將數萬百姓擺在稱盤的另一端,輕飄飄地捨棄了而已。
僅此而已。
這件事淺薄到種平甚至無法去說什麼對錯。
或許,想去質疑曹操爲何做出這種事的種平纔是“不知兵”的“不智”一方。
但即便是種平這樣的鹹魚,也有屬於他的底線。
“少府……”
陶商跟在種平身後,寸步不離,他從未如此確定自己能依靠的對象,只有種平。
“您還好嗎?”
“……很好。”
種平驚訝於自己的嗓音竟然能如此平靜。
“我只是覺得疑惑,爲什麼連那些尚且依偎在母親懷中哺乳的嬰孩,也要經受割首這樣殘酷的對待?”
陶商身側的手攥得很緊:“……我軍中老人說過,交上去計功的頭顱……除了割下塞在箱子裡,也有放進陶罐中的……用石灰一醃,塞上乾草,擱上數日,混在一起,誰能察覺出端倪?”
“到時這嬰孩的頭也充做了軍功……嬰孩不會掙扎,砍頭大多隻用一兩刀,快得很,自然有窮兇其惡的匪軍愛做這事。”
“……只是爲了方便冒領軍功啊……”
種平神情難辨,他極爲突兀地收了聲,目光沉沉地注視着兩具伸出胳膊,似乎想阻擋兵鋒,又半背過身體,護住蜷縮在身下的孩童的屍體。
他死死咬住下脣,盯着其中一具佝僂着脊背,剩下的半隻手掌上滿是厚重的黃色硬繭的屍體,無法移開眼睛。
種平只覺得如墜深淵。
……他認出了這一家人的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