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纔開春,但蒼梧卻沒什麼“倒春寒”的說法,午時的太陽到了酉時還掛在天上,不減光輝。
種平等人騎馬出行本是爲了方便,可一整日爬坡看壩下來,倒覺得馬匹的用處不大,尚且不如步行。
廣信畢竟是蒼梧的治所,比起其餘縣城還是要大上不少,種平汗如出漿,內衫盡溼也纔將將摸清灕水附近的堤渠是如何構造。
種平自知不通水利,但多少有東郡的經驗,一看這灕江中游的溝渠便覺得不對,正常俢渠引水皆是爲了灌溉田地,灌排渠道要麼相鄰佈置,要麼是相間而設。
而他所見之處卻是溝、渠交叉,一味以河溝爲骨排水溝道,而不顧田地分佈。若逢汛期,水渠排水不及,定然損壞秧苗,也不知爲何到現在都無官吏修整。
回了城中,種平專門去府庫找了農田水利的文書來看,孫幹正巧在處理隱戶之事,準備重新編整戶籍,雖然也是忙的腳不沾地,但看見種平入了府庫,還是先放下了手邊的案牘過來幫忙。
“從前我也做過小吏,可像這般文字雜亂,難以辨認的案牘還是頭一次見。”
孫幹也很頭疼,本地方言文字各不相同,有時縣吏也難以明辨,有時不得已只能用音近形似之字代替,年年文書謄抄之時往往因此錯漏,以致後來之人更難理解。
種平汗流浹背,原本汗溼的衣衫現在真是能擰出水了,試探着發問:“……公祐覺得交州之地如何?”
“不如何。”
孫幹直接搖頭:“若非伯衡寫信相邀,所輔之人又是主公,我此生決計不肯來此蠻荒之地。”
“如今詔書已下,事成定局難以更改,否則依我所見,定然是要爲主公謀畫荊州一郡爲根本經營,以待來日的。”
種平又開始不自信了,沒敢往下接話,一會兒翻文書一會兒理衣袖,主打一個假裝很忙但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對了,先前我在在揚州聽康成先生說你在寫書記?”
孫幹非常善解人意的換了話題。
種平這時候纔想起來這件事:“之前幫老師編書時與老師探討了一番治學之法,那是我心中有些淺見,可若是訴諸筆尖,難免貽笑大方。”
“後來編到老師昔年對《大學》的註解之時,老師教我以其注書爲本編寫書記,我雖惶恐,卻也大着膽子留了一得之愚。”
種平想起寫的一半的書稿還留在許都就痛心,當時跑太快給忘了沒帶上,要知道那是他結合蔡邕和鄭玄二人對《大學》的講學內容,在朱熹的《大學章句》上一點一點改的啊!
他本來想直接用王陽明的《大學問》作書記,從而順理成章的引出“格物致知”的治學之法,但仔細一向,凡事皆有循序漸進之理,既然之前已經試探着在蔡邕面前提出“天地萬物具發於理”的理論,那何不先化用朱熹之學,先放出看看效果如何,再去專研王氏之學?
算了,丟了就丟了吧,打不了再重新改一次,正好現在與康成先生離的近,過幾天把書稿默出來請康成先生和老師看看。
種平在心底安慰了自己幾句,忍不住笑着問:“公祐問起這個,莫非是要和我辯經嗎?”
“去去去。”
孫幹擺了擺手:“我與你都推崇今文,有何可辯?德樞倒是對古文之學感興趣,你要辯就同他辯去。”
“可是程秉程長史?”
種平想起程秉那引經據典的性子,倒也不覺得奇怪。
“我記得他也是康成先生的弟子,怎麼會突然來了蒼梧?”
他沒忍住開了個玩笑:“莫非也賣了我的面子?”
孫幹想了想:“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過應當也有這個緣故,畢竟誰不知道老師對你的喜愛?那時你寫的信剛到揚州,老師就親自詢問了我們這些弟子是否願意入交州施展抱負。”
“從前袁公路也派人請過我們這些鄭學門人爲官,去的人也有,但大多師兄弟還是以觀望爲主,畢竟……不提這位袁揚州如何,但是他手下的那些謀士勾心鬥角就夠麻煩的了。”
“我看老師對他也不過是客套,可從來沒勸過弟子主動去投的。”
孫幹說着說着話裡話外都帶上了一股酸味。
種平見勢不妙,趕緊抱着一堆竹簡就打算開溜:“公祐你不是還有處理戶籍之事嗎?我這邊急着看水利的文書,這就先走了。”
“你等等。”
孫幹一把拉住種平,上下打量了一番:“伯衡,不是我說,你也該置幾個女婢在家中了。你看你這一身汗,衣冠亂成這樣,若是此時主公召見,你這樣豈不失禮?”
種平想着自己衣服穿的也不多,現在回家衝個涼,換下來的衣服隨手也就漿洗了,哪裡還要特意賃人?但也明白孫幹是好意,嘴上應了下來,三兩步就竄了個沒影。
離開府庫,不遠處就是衙署,吏舍寺門中偶見官吏往來,種平之前已經託了與自己住一條巷子的國淵幫他在市中帶碗涼糕回來晚上吃,因此今天沒從列肆那兒繞路,而是直接回了巷子內的居所。
國淵的事情也不少,一般得入了夜才能回來,種平推了門回家,院子裡空蕩蕩的,前幾日剛清了雜草,今天看着似乎又長高了些,種平琢磨着等有空了是不是可以清出一塊地種點什麼花之類的。
種平纔在這裡住了沒兩天,很多傢俱都不齊備,加上這屋子並不大,種平也想不到要買什麼東西填補,一個人從水缸裡打了幾桶水,合上院門時纔想起來沒有浴桶。
好在天氣不冷,換上木屐在院子裡直接將水從頭上澆下來,重複兩次身上也就清爽了,種平將換下來的衣服扔進盆裡用水泡了,準備等晚上有風的時候再洗。
帶回來的竹簡都鋪在案上,種平搽乾淨手,找了快乾布把頭髮包起來,確保沒有水會滴下來弄溼竹簡纔開始仔細看。
原本種平覺得沒人會登門拜訪,一個人在家自然怎麼舒服怎麼來,因此就穿了件襜褕,下襬怕被院子裡的水弄髒,還特意繫了起來,沒想到卻聽見敲門聲,只好匆匆披了件外袍去開門。
“玄德公?”
站在門外的是劉備,這確實出乎種平的意外,他原以爲是國淵今天回來的早,給他送飯來着。
“快請進。”
種平趕忙側身避讓:“玄德公今日怎麼來了?平未曾準備,真是失禮。”
“本是備突兀來訪,所說失禮,也是備失禮在先。”
劉備臉上帶着笑意,舉起手中的食盒:“昨日備在市中遇見子尼,聽說伯衡用不慣廣信的食物,僅僅以涼糕野果爲食。備實在放心不下,便讓家中夫人做了些餐食,中午伯衡不曾回來,備料想伯衡在外未曾用飯。剛剛在府中問了公祐,知道伯衡已歸,便重新添了碗魚羹帶來。”
種平有些受寵若驚,將案上的竹簡收拾起來,留出空地:“平在家中用慣了粟米飯,飲食單一,初入廣信,確實有諸多不便之處,想來過幾日也就好了,怎麼敢勞煩玄德公如此?”
劉備將食盒打開,從中取出一碟兔醢,一碟醬菜,搭配一碗熱湯麪和魚羹,整齊的擺放在案上:“這也是備思慮不周,不曾想到伯衡年幼,孤身輾轉,本就顛簸,如今又未調養,自然脾胃失和。”
“也不知這些可合伯衡的胃口?”
劉備目露歉疚,極爲懇切的握住種平的左手:“伯衡辛勞,備皆看在眼中。這幾日備也發令署衙,但凡有德行才幹之人,無論出身,皆可面授官職,待到官吏充實,多少可以分擔雜事……”
種平確實餓了,右手捧着碗喝了一口魚湯,嚥下去的那一刻差點沒哭出來。
香菜!
天知道他多久沒喝過加了香菜的魚湯了!上一次喝應該還是他沒穿越前。
劉備看見種平眼中淚光閃動,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握着種平的手緊了緊,帶着些安撫的意味,靜靜等種平開口。
種平大概知道香菜現在還算得上是種名貴的香料,沒捨得繼續喝,放下碗久久不語,好一會兒才擡頭看向劉備:“這魚湯……”
他猶豫了一下:“幼時家中有長輩亦善此烹飪之法,後遭亂離散,數年不復得嘗,平有感而傷。”
其實種平也不知道怎麼編,畢竟他從小就在洛陽長大,也只能推說是親戚了,畢竟中間有董卓之亂,除去種輯之外的其餘人自然是無法查證此事的。
劉備點了點頭,在心底記下種平的喜好。
這胡荽乃是跟隨種平而來的蘇雙與張世平所贈,他們自河內攜帶家產而來,其中正巧有與甄氏交易的一批香料未曾出手,此次便也一同帶了過來。
甘夫人有一手好廚藝,聽聞胡荽有去腥之效,便試着在燉煮魚羹時加入,劉備用過之後覺得味道更爲鮮美,今天才特意多加了一道魚羹放進食盒,沒想到正巧合了種平的喜好。
“伯衡既然喜好魚羹,日後便來備府中用餐,正好備也擺一擺長者的威嚴,監督伯衡按時飲食,如何?”
劉備打趣了一句,拍了拍種平的肩膀。
假如放在平時,種平怎麼樣都要推辭幾句,可現下看着手邊的魚湯,口中還殘留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種平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而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他總算明白爲什麼西晉的張翰會有蓴鱸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