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抵達揚州後,很快就展開了實地勘測走訪的工作,非常勤政。
當然,這也跟他前段時間在雒陽已經宅夠了休養夠了有關,該活動活動了。
以至於到了地方上,表面上的名義是休假回封地,實際上卻比在雒陽的工作日還忙。
整個十月份剩下的日子,李素把移民工作交給諸葛亮和其他屬吏操心,同時青州兗州那邊也是提前得到交代,知道要配合。李素自己,就專注於先給未來的河海轉運樞紐選址。
十月中旬,他先去婁縣的華亭,還有海鹽縣實地走訪。這還是李素第一次來到長江口,實地觀察漢朝的江口地理情況。
漢朝時由長江口入海的航運業果然不是很發達,江口淤淺很嚴重,幾乎跟後世地圖上那種“新奧爾良密西西比河三角洲”差不多,江水到了末段甚至嚴重分叉,水淺流緩。
不過李素很快就理解了:這纔是缺乏人類經濟活動和航運狀態下,緩流大河正常的入海狀態。
相反,那種河道很緊束、沒有葉脈一樣分叉泥濘的狀態,是需要人類反覆治理、疏浚、築海塘才能得到的。
歷史上從宋到明,長江口的海運漸漸變得越來越重要,可每年修江口海岸的費用又何其巨大?
明清的時候,甚至一度達到“每隔數年需修一次海塘,每次需木料八萬餘柱”的程度,耗費的土方和石料就更難以統計了(當然李素並不知道這個數據,這是《明史》上的)
當然,鑑於長江畢竟是華夏第一大河,即使如此淤淺流緩,江口的主航道還是完全通航無礙的,別說是漢朝的船了,就是後世那種吃水二十米深幾十萬噸的大船,都沒問題。
而漢朝那些幾米吃水的船,要靠岸也沒問題,不怎麼需要挖掘,只要修棧橋就行。但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靠岸是沒問題,靠的卻不是長江最邊上的岸,只是中央主航道那一股分叉的岸。主航道分叉旁邊,還有至少二三十里寬的淤泥沙灘,中間夾雜了三五道平行的支流,你得全部造橋連接、或者該填的填,該挖的挖,才能最終連接到穩固的陸地聚居區。
這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吶。我早就想到有可能會面臨問題,最後還是得親自走訪勘測一下,才能確認這地方不行。”
離開海鹽縣的最後一天,李素親自從江口沖積的淤泥灘上回來,雙腿都踩得滿是泥漿,深一腳淺一腳,着實讓周圍的人覺得丞相很勤政,這樣惡劣的環境還要親自來實地勘測視察。
畢竟都農曆十月下旬的冬天了,李素很有經驗地沒穿鞋踩在溼泥裡,那還是非常冷的。他知道穿了鞋也沒用,因爲鞋肯定會陷到泥漿裡,不如一開始下灘就不穿鞋。
諸葛亮和周瑜也陪同了他的視察,周瑜對附近還是比較熟悉的,畢竟他在吳郡多年,不由虛心誠懇地向李素請教,他打算如何部署。
李素也是正式排除了全部錯誤選項後,審慎地說:“事到如今,估計只能選我一開始不敢選的方案了,把船廠和新的轉運港,造到江口外海數十里的海島上吧。”
周瑜聞言大驚,這個選項是他從未考慮過的,畢竟漢朝哪有人發展海島的,就算造好了,以後常年貨物集散還要多一道轉運,得從海島再運回陸地,那多費事?
海島上如果住的人多了,提供造船和港務,那食物和日常生活補給,也要從大陸上用船運過去,這又是一筆成本。造船廠規模大了之後,島上的樹木肯定也是不夠用的,得從別處砍了合用的大樹運到島上再加工,也是一筆靡費。
這不等於“建造的時候省點事兒,但後續常年維護使用,每年成本都增加”麼,這不像是李丞相的辦事風格。
丞相向來喜歡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長痛不如短痛。
但是,李素內心卻很有把握,因爲他有後世的經驗,所以只要排除了錯誤選項,他相信那個正確的選項是有條件實施的。
後世滬市開埠,早期也是在沿江入海口直接造港,可維護成本巨高,還阻擋了長江泥沙沖積的進一步自然造地。
最後,當發現所需的深水港越來越深,疏浚深挖成本越來越大,不還是一步到位選擇了在舟山羣島造了洋山港?
離開江口百里以外的海島,不會被江口沖積泥沙淤淺,從而幾乎永遠不需要疏浚維護,這個優勢,是任何直接在河口造港都無法比擬的。
當然,這個“幾乎永不”也是要加個限定條件的,比如按照李素所知的地理歷史,未來一千年,如果不干預長江河口的疏浚,讓土地自然衝擊成長,相當於後世滬市市區的大部分地方,都會從海里長出來。
至於歷史上明朝以後,後世滬市的面積增長就放緩了,主要是人類活動開始疏浚修海塘了,衝過來的泥土都挖走,土地生長被壓制,不過崇明島卻是依然越長越大。
如果沒有人類活動的抑制,李素算過,長江口帶來的泥沙,再過三千年也是可以慢慢淤積生長到把舟山羣島最西北端的幾個島嶼,也衝成淺海沙灘。到時候,就算是在舟山羣島造深水港,也要考慮把沙子挖走疏浚航道。
不過,那都是公元3000多年後的事兒了,人類活動的歷史發展,跟地理地質的推演相比,簡直不值一提。所以至少未來三千年裡,李素的選擇從地理角度來說是正確的。
至於島上生活成本高一點,李素覺得只要以後海運繼續發展、普遍造大船,規模上來了之後,單位重量的運費肯定會下降,島民的生活成本絕對可以覆蓋掉,這塊的成本肯定比每年疏浚港口修海塘要低得多。
而且船變大之後,到長江口的船再多開一百多裡到島上,風險也不會大,只要避開臺風天。那些四五丈以上長度的內河船,無論是沙船底還是福船底,開到舟山羣島不還是輕輕鬆鬆?絕對不會出海難。
而以後四丈以下的小沙船小福船,就徹底淘汰別造了。或者只允許漁民造來打漁,但不是用於航運業。
李素有這個資源和權限,將來把大漢航運業的船隻標準統一提高。
航運業從業的船裡,最小的也頂格按照運河的通行能力來規劃,寬度修到各大運河最窄處二分之一的寬度以下,確保往來船可以在運河裡交匯,就沒問題。
這樣尺寸的船,絕對可以在近海安全駛出離海岸線百里的範圍。
而且,李素也正是在把這些細節討論明白的過程中,隱約理解了歷史上唐宋兩朝爲何要在東海貿易最初的萌芽階段、在明州(寧波)設置市舶司了——
不就是利用了這地方既離長江口不遠,可以服務於長江口的江海轉運,同時又沒有大江大河沖積淤積,所以不需要常年疏浚深挖航道麼。
李素和諸葛亮、周瑜把這些細節商量明白之後,對選址舟山港的設計也就沒什麼異議了。
一開始還有些幕僚懷着自私之心揣測,以爲丞相是爲了更好的建設自己的封地,將來讓子孫後代在會稽郡的封地收到更多的租稅,才非要捨近求遠、把海港和船廠從吳郡挪到會稽郡。
畢竟婁縣和海鹽屬於吳郡,而舟山羣島如今幾乎是沒有行政體系的,只是理論上屬於會稽郡句章縣(寧波)。
現在,大家才心服口服,知道丞相是有深遠的考慮,兼顧了天文地理、做出的最優選擇。
不過,把海港造在長江口外一百多裡的海島上,還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會對船伕水手的導航產生一定的困難——
對於常年跑海的人而言,有了大致的方向定位之後,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一個一百多裡外已知位置的海島港口,還是很輕鬆的。
但問題在於,這座港口未來要接待的水手,可不僅僅是海船水手。這是河海轉運的樞紐,未來還會有數以萬計一輩子沒跑過遠海、只專注於內河航運的船伕水手,要來這兒轉運。
對於內河水手來說,他們的導航能力幾乎爲零,這樣的人又數以萬計,在識字率都還沒普及的年代,要讓幾萬漁民水手普遍提高素質、學會近海航行導航,那難度和成本可是非常誇張的。
而且就算學得會,也不划算去投入那麼多。畢竟術業有專攻,不需要所有會跑船的人都懂得怎麼在海上跑。李素估計,最多兩成的揚州、荊州水手,未來懂得海上行船,就足夠用了,至少八成人,一輩子就是在內河打交道。
這個問題也一度讓統籌規劃的人員一籌莫展,不過好在很快就解決了——
李素之前不是受周瑜啓發,學了波利尼西亞人的篝火航海術,準備吸收消化,改爲“在港外造燈塔導航、大致指引出海去三韓邪馬臺流虯夷洲的航向”麼。
現在,這些規劃中的燈塔顯然能順手解決一個新問題——給未來長江口那些不懂海上航行的內河船伕,指引港口的方向。
舟山羣島每個島之間相距不過數十里,這完全是可以形成篝火燈塔的接力的。
內河船從華亭出了長江口,只要能看到第一個燈塔,就能直接朝着燈塔開,不用考慮導航尋向的問題了,水手的技能也就不需要普遍培訓提升,傻瓜式操作就能解決。
李素和諸葛亮、周瑜對着海圖規劃了一下,發現最大的燈塔還得造在離長江口外一百二十多裡的三孤山(洋山列島),畢竟這一百二十里是全程定位距離最遠的一段。
後續從洋山到岱山、舟山,都不超過五十里,不用太高的燈塔也能看見。
諸葛亮是會算地球半徑和曲率的,一番估算之後,發現至少燈塔要造七十丈高,再配合三孤山的島嶼天然海拔,最後的海拔能有接近九十丈。這樣才能確保一百二十里外都能很清楚看到篝火臺,白天放狼煙晚上燒篝火。
最好再配合一面朝向長江口方向的巨型金屬反光鏡,必要的時候把燈塔大部分的火光往那兒匯聚,亮度就會更明顯。
當然了,考慮到近海肯定也有起霧的時候,或者被雲層遮擋。所以光有篝火狼煙也不一定夠。
諸葛亮考慮之後,精心設計,覺得可以在燈塔的篝火層下面,再開闢一層,搞成鐘樓,鑄造弄一個百萬漢斤的大銅鐘(四漢斤還不到一公斤,所以也就200多噸的鐘),可以至少聲聞數十里,用鐘聲也能勉強給附近的船導航,至少接力一個島的距離。
至於具體的細化設計和施工,當然還要工部、將作監派出頂級的能工巧匠,外加李素這幾年招募的羅馬名工會商切磋。
反正這個項目也不急着現在就上馬,完全可以等個五年十年,國力恢復之後,長江口的河海轉運也愈發繁榮、不得不考慮航運安全和導航問題時,再開工。
畢竟前面也說了,大漢朝有八成內河水手是不會海上導航的,但那不還有兩成跑慣了海路的麼。
等這兩成航運人才被充分加班連軸轉、都不夠用了,不得不讓內河水手頂上來時,再搞這些配套設施也不遲。
李素帶來的工部和將作監官員商議之後,覺得諸葛亮的設想太異想天開了,簡直不是大漢的工匠技術所能實現的。
不過,羅馬來的名匠提圖斯,畢竟瞭解西方石造建築,他也見識過更多航海文明。
提圖斯當初跟着那些羅馬貴族逃離康茂德之亂時,走地中海航線往東,當然去過東地中海第一大港亞歷山大港,也見過托勒密二世時期留下的亞歷山大燈塔。
亞歷山大港的大燈塔,畢竟是古代人類七大奇觀之一,哪怕距離李素生活的時代,也已經四五百年了。
這座燈塔歷史上原本能一直存在一千五百多年,到13XX年才毀於埃及頻繁的地震,所以公元200多年的時候,亞歷山大大燈塔還處在全盛服役期。
提圖斯見識過其建造格局,當然覺得只要有充分的投入和石料,大漢修一個更大的燈塔也是辦得到的,
畢竟科技又進步了五百年之多,而且大漢如今的工程科技可謂是兼收幷蓄、中西合璧,自己的傳統保留下來了,李素還組織人學了羅馬技術。造個再加高二十丈的奇觀又如何?
而且,李素和諸葛亮自己還發明瞭不少工程機械,比如踏車起重機和滑輪鼠籠式起重機等等,木材加工和石料加工的機械化程度近年來也進步了不少,很多環節都能充分利用水能,怎麼看都是形勢一片大好。
當初天下大亂李素都敢搶奇觀,何況現在天下已經太平了,只要徐徐圖之,這些長遠來看利大於弊的奇觀,他自然是搶得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