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口戰場,漢軍驅使俘虜重修甬道,兩軍各自處理陣亡將士。
魏軍是挖了一個大坑集中掩埋,不知道從哪裡獲取的消息,在墳冢表面灑了一層石灰。
漢軍除了寥寥無幾的中高級軍吏有棺槨外,餘下陣亡的巴人、荊蠻、夷人、漢兵就地火化,由鄉黨、親族蒐集骨灰運往後方。
王直等十七名鄉黨親兵骸骨收集後,田信送嚴鍾與部分傷兵撤歸堵陽。
嚴鐘面有慚愧之色,田信好言安撫:“麥城水稻收割後嚴君多加篩選,甄選穀粒飽滿者留作明年新種。以江邊氣候,搶收水稻後還能種植一茬新麥,以及多種蔬菜。嚴君當積極鼓勵吏民屯種,減輕徭役。”
“我若不能返回麥城,今年收納租稅時,許多人家以穀物、勞役抵充時不可爲難。今年種了許多麻,麻布明年才能織成,若是百姓要拖欠,可延期到明年五月前。”
“我十畝胡菜也臨近收割,還要多勞嚴君操心。”
田信細細囑咐,嚴鍾淌淚:“君侯……僕……”
“無礙的,是我逞強有負大夥。嚴君回去要面對鄉親,是代我受過。”
田信安撫嚴鍾情緒,嚴鍾已經喪失繼續戰鬥的勇氣,田信順勢委任嚴鍾爲麥城令,官秩六百石。
隨嚴鍾而去的還有其他一些受傷的部曲,麥城沒有令長,也沒有丞、尉,基層政務由田信委派的殘疾軍吏管理,上層就一個典農都尉田睿,田睿主要任務是以軍法審判荊蠻之間的爭執,而非民政。
《麥城戶律》下,麥城共有戶一萬七千,但其中三分之一的戶口是殘缺的次戶,由弱丁、健婦充任戶主,還有一些單丁成戶的寡戶。這樣的次戶、寡戶,租稅只有正常戶口的一半。
麻布紡織需要經過半月時間的漚麻過程,這不耽誤什麼,可麥城沒有足夠的織機。
沒有織機,你怎麼收麻布做稅租?
所以嚴鐘的任務有些重,不僅要推廣織機,還要遏制荊州豪強對麥城百姓的二次壓榨。
比如最簡單的一點,豪強用布帛來換百姓手裡的材料;又或者放高利貸。
如果官府催徵急一些,百姓爲按期繳納稅租,也就不得不用二十斤、三十斤漚好、洗好的麻去換一匹麻布。
荊州豪強也是要吃飯的,不可能因爲他們在劉備治下就心慈手軟。
送走了嚴鍾,其後幾天的軍律生活也無意外發生。
二十三日時,馬岱、趙儼一起從許都回來,帶來了馬騰一家二百餘口的屍骸,馬超當場痛哭以至於昏厥。
當夜田信閒暇時來看望馬超,曹操經過關中要討伐張魯,明明謀士警告說會逼反關中諸將,曹操依舊一意孤行,這說明什麼?
說明曹操目標就是關中,順利的話逼降關中諸將,再逼着關中諸將爲前驅,去打道路險阻的漢中;再要麼就是逼反關中諸將,反正已騰出手,可以從容收拾關中。
馬超不反抗,會被其他反抗的關中將領圍攻;如果關中將領齊齊降服,等待他們的就是進攻漢中的慘烈戰役。後勤握在曹操手裡,大軍堵在山裡,關中十萬大軍能活着回來幾個?
就算馬超活着回來,一家老小能不能躲過建安十九年以來日益殘酷的屠殺?
建安十九年伏皇后參與密謀,許多大臣一起被殺;建安二十一年投降的第三代天師張魯昇仙,次年兩個弟弟緊跟着昇仙。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用天子儀仗,次年正月金禕、耿紀、韋晃、吉本等起兵欲解救劉協,發詔書討曹操,事敗後大肆誅殺;十月侯音舉事於宛城呼應關羽。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魏諷舉事,曹丕大肆誅殺已不用細說。
所以馬超當時的選擇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太壞。
換任何一個人站在馬超的位置上,該怎麼選?
這是死馬騰、馬超兄弟全族,還是死馬騰一家的選擇題。
甚至,如果關中之戰馬超打贏了,曹操反而不會殺馬騰一家,會拿在手裡作爲談判的籌碼。
正是因爲關中之戰馬超戰敗,關中諸將輸掉了一切,馬騰失去一切價值,才被曹操誅殺。
“我若是孟起將軍,也會起兵反曹。”
錯?難道錯在馬騰服軟,信任曹操的人品,主動帶着其他幾個兒子和宗族遷移許都?
還是錯在曹操爲了宗族百年大計,不得不剷除隱患?
田信一句話說出讓馬超心裡好受多了,馬岱、董種等人情緒也有好轉跡象。
只是隨田信而來的龐林臉色又多了一縷愁苦,這種場合說的話,早晚都能傳出去。
留馬超一夥人繼續傷心,田信與龐林走在回大營的路上,龐林突然開口:“孝先,適才安撫馬孟起之言,是權宜之言,還是出自肺腑?”
“士衡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會逼我去死。”
田信牽着蒙多,語氣寂寥:“天下間能共患難者多,能共富貴者少。昭昭青史,說盡了人性權謀。”
龐林臉色不自然,周圍只有田信的親兵鄉黨:“可孝先,今天下三分。”
“是呀,不論天下三分,還是兩強爭霸,只要天下一日不定,我始終就有用武之地。”
田信說着搖頭自嘲:“該東征吞吳的時候,無人願意與我出兵。否則如今交州已定,豫章在手。不該東征的時候,那些人自恃兵強馬壯,不是驕兵就是輕敵,我會靜靜等待彼輩發來捷報。”
龐林不言語,在場無外人,他找誰告密?
田信背了那麼大的風險用曹休換來他失散多年的妻女,他告密、泄露今日言語,他就完了,沒人會相信他,會和他做朋友。
就如馬超一樣,彭羕找他喝酒時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馬超轉手就把彭羕賣了。
馬超得到劉備的信任了?
沒有,該提防還得提防,看看身邊田信、關平、張苞、龐林,都是馬超拉不走的人。
弄的現在,凡是馬超在場,大家都不會談論過於出格的言論,以免招惹禍端。
馬超成功成了孤臣,但也不會有朋友。
田信止不住又是一嘆,口吻懊惱:“就恨麥城一戰未能殺死全琮等人。”
很想找機會激怒這幫人,抓住口實藉機給殺了,可一個個耐心十足,無從下手。
龐林詢問:“孝先,撤歸堵陽後,孝先真要去尋食鐵獸?”
“對,我也想去找找授業長者,興許就能偶遇山中。”
田信說着低頭看自己衣袍內裹着的繃帶:“留着也是養傷,還不如乘機去山裡散心。士衡兄,我其實想回麥城的,可他們不願我回去。是我從孫權手裡搶來的麥城,我親族鄉黨在麥城,我小妹在江陵。如今,彼輩一個大義壓下來,我卻有家難回。”
“其中抑鬱委屈,何人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