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二月二十四,甲子日;夏曆元年四月三日,是個普通的星期二,不是讓人痛苦不堪的星期一。
建業城北郊,長江邊上孫權壘砌封王臺,率文武大小臣吏千餘人,甲士兩萬舉行封王典禮。
只是天色透亮後,曹丕派來宣詔、策拜王爵的太常卿邢貞乘車慢悠悠而來,錯過了吉時。
孫權臉上掛不住,左手按在辟邪劍劍柄上鬆手,緊抓,再鬆手,眉目沉肅。
諸葛瑾戴二粱進賢冠,趨步到孫權身側安慰勸說:“至尊,邢貞小人也。自恃魏國強盛,又欺我軍新敗,今索賄不成,固傲慢無禮意在激怒至尊。懇請至尊以江東士民爲念,暫忍讓,莫使小人得計。”
“子瑜寬心,孤能忍。”
孫權微微側身,凝目去看遠處那走走停停的牛車,恨不得用目光射穿邢貞。
牛車上,邢貞亦是盛裝,歪着頭打量道路兩側的孫權近衛甲士,這些甲士或持幡旗,或持戈,或持戟。
最令他驚訝的是臺前兩側站滿了右手拄着方天戟,左手橫按劍柄的精銳甲兵。
一眼望去,竟有三百之衆,皆穿盆領鎧,掛草綠細麻披風,威風凜凜。
牛車經過江東文武班列時,邢貞下巴揚起神情倨傲,目光輕蔑打量臺前一衆江東文武,目光掃過徐盛、宋謙、潘璋、呂範、全琮、孫瑜等人時,更是哼一聲,滿滿的不屑。
徐盛見狀仰天長嘆:“盛等不能奮身出命,爲國家並許洛,吞巴蜀,而令至尊與邢貞之流立盟,此非辱乎!”
說罷他涕泣橫流,擡手以袖遮面,周圍將領個個垂頭,羞於見人。
邢貞遠遠聽聞又看一眼班列裡以袖遮面的徐盛,側頭對隨行虎賁說:“江東諸將如此,非久下人者也。”
隨行虎賁皆八尺壯漢,個個身穿黃絹甲衣,外罩鑲鐵皮鎧,鐵盔頂端是兩撇鶡羽,也是儀表堂堂。
鎧甲、鎧甲,其實也是有區別的,鎧、甲形制區別不大,區別在材料。
鐵質爲主的曰鎧,鐵鎧;皮、木爲主的是甲,簡單區分就是皮甲鐵鎧。
鑲鐵皮鎧是一種複合材料製作的盔甲,皮甲因多層塗漆的原因,又硬又韌易於塑形,鑲鐵片後又有極好的賣相。
所以鑲鐵皮鎧防禦性能不好說,上限、下限浮動大,但賣相絕對是好看的。
說話間車到土臺前的戟門,戟門由兩排持戟精銳排班站列,手中方天戟銀燦燦,折射日光。
邢貞定睛一看這些眼熟的方天戟,微微鬆一口氣,原來是鎏銀的戟刃……鬼知道戟刃究竟用什麼材料打造的,很有可能是銅鑄的方天戟。
還以爲江東掌握了大批量鍛造方天戟的技術,原來跟自家皇帝一個愛好。
心中誹謗,邢貞依舊神情怏怏不快,他是真的不高興。
偌大的江東,竟然沒有蜀錦儲備。
孫權爲了展示變法的決心,家藏幾萬匹蜀錦盡數焚燬,民間除了瘟神廟、山民還存留、走私蜀錦外,官方渠道幾乎看不到片縷蜀錦。
這雖然爲江東本地的絲帛紡織發展奠定了基礎,可江東絲織品哪裡比得上技術成熟的關東紡織品?
沒有蜀錦,也沒有貓,這讓邢貞很不高興。
索要黃金、白銀會授人口柄,要一些上乘蜀錦、上等品種的貓,怎麼說也是正常的禮儀交際,是雅贈,怎麼能說是索賄?
可江東方面未免吝嗇,即不給精美的蜀錦,也不贈送可愛、價值更高的貓,難道自己冒着生命危險跑到江東煙瘴之地來受罪?
根本不懂怎麼跟朝廷打交道,難怪孫堅、孫策以雄烈聞名。
就連下聘禮的五萬匹蜀錦……也都是下流貨色,曹丕拿這些蜀錦賞賜羣臣百工,這些蜀錦流入魏國市場。曹丕又遣人來江陵採買蜀錦,負責人貪便宜卻買了市面上的蜀錦交差。
弄得曹丕連下兩道詔書警告、提醒相關人員不要再被騙了,要買上好、貨真價實的高檔蜀錦。
詔書中頗有愁苦、哀怨之意,讓三公九卿等重臣很不好意思。
堂堂大魏,還要花錢買蜀錦,這事兒簡直上不了檯面,可又關係日常起居,就跟做飯要燒柴、吃鹽一樣,這是少不了的生活必需品。
如此重要的蜀錦,孫權手裡一定會有許多精美貨色。
孫權說他爲了變法全燒了,你信麼?
反正邢貞不信,怏怏不快站在車前,就是不下車,擡頭看土臺上的孫權。
這時候潘濬挽起袖子,怒氣衝衝到車前,仰頭高聲:“我主治下江東法無不肅,對待上國天使禮無不敬。而君敢自尊大,休以爲我江東無方寸之刃耶!”
潘濬說着右手就去拔劍,邢貞急忙說:“不敢不敢,我北人來此水土頗多不適,實乃身體不適。”
見邢貞下車,潘濬才輕哼一口氣,退回班列,經過張昭時微微欠身,張昭則挪步讓開一個身位,當衆避開潘濬這一禮。
周圍吏士不由歡欣鼓舞,多揚起下巴看邢貞一衆人,邢貞也只是微微頷首賠笑,目光始終盯着江東吏士碧色爲主的服色、旗幟。
邢貞捧着策封詔書登上土臺,隨行的謁者、黃門侍郎、端着白茅、五色土、九賜之物跟隨其後,就等邢貞宣詔後分次交給孫權,再由孫權轉交給吳王侍從。
只是邢貞登上土臺後,朝北捧着詔書,見孫權不情不願上前躬身施禮:“臣吳侯、驃騎將軍權拜見天使。”
邢貞側頭去看臺下,眯眼問:“吳侯麾下羣臣何不參拜?”
諸葛瑾出列躬身施禮,餘下宗室、淮泗將領、郎官近臣、校事中郎、勳戚們紛紛轉身,屈腰施禮。
邢貞這才慢悠悠說:“陛下使驃騎將軍立壇北郊,意在使將軍受北方水德,以期克滅西南蜀賊,匡扶大魏社稷也。”
他左手舉着詔書,右臂指着臺下旗號、服色爲翠的吳軍吏士:“然將軍麾下多取木德之翠,欲反噬我大魏耶?若如此,某願就此受戮,不行宣詔之事。”
孫權擡頭看一眼臺下,恍然做笑,解釋:“天使有所不知,吳越之地臨近東海汪洋,水之大,無過東海者。故江東士民敬服、嚮往水德久矣。而在江東,因東海色碧,士民無知,皆以爲水德乃碧,非是玄黑。”
“將軍何故狡辯?”
邢貞不依不饒:“中原宗主華夏諸邦皆以爲水德玄黑,江東卻以爲水德是碧……江東非是蠻夷之邦,怎會有如此荒唐看法!將軍一日不易服色,某一日不宣詔。”
見孫權擡頭怒目,邢貞不慌不急:“我上國公卿也,豈會賣國求生?”
吃了一場慘敗,還死不悔改的想要變法……漢軍隨時可能發動第二次東征,諒你孫權也不敢反叛朝廷。
邢貞渾然無備,孫權拱手再拜:“可有迴旋餘地?”
“有,將軍不用單純碧色就好。”
邢貞指着孫權身上的淺藍衣袍:“將軍不妨效仿雙德之國,立火木吳國。立火,以爭蜀賊火德之運;立木,火木相遇而生土,可壯我大魏。此兩全其美之策,江東吏士宜用赤、綠二色。”
孫權、諸葛瑾等人都擡頭奇怪看一眼得意洋洋的邢貞,遂齊齊施禮:“謹遵天使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