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郊,顯陽苑。
中原決戰一觸即發,曹丕爲砥礪銳氣,召集勳戚及公卿百官子弟一同狩獵於顯陽苑。
次日一早司馬懿馳馬奔來時,曹丕狩獵興致已然敗壞,他左腳踩在馬紮矮凳上,右手提着百辟刀,怒不可遏:“遲疑什麼!”
董昭、蔣濟、夏侯楙等人垂首不語,見無人勸諫,宿衛虎士出列緝拿,將跪成一團的大小五十餘名哭泣、顫抖的吏士提出去,就在司馬懿途徑時,在他面前一齊斬首。
司馬懿乾嚥一口唾沫,昨天殺了近三百人也能不皺眉頭。
可曹丕動手殺人,哪怕殺一個人,也是很恐怖的事情,反正他害怕。
他的一個弟弟也在狩獵隊伍裡,迎上司馬懿邊走邊說,講述事情的因由。
簡單來說,就三個字:鹿跑了。
曹丕率領貴戚、官吏子弟來打獵,說大了是宣揚尚武風氣,鍛鍊公卿、勳戚子弟的軍事素養,是關係國家穩定的大事。
所以這項活動儀式性更重一些,爲狩獵成果圓滿,自然要安排官吏圈養獵物,在需要使用時投放出來。
荒廢已久的顯陽苑裡原本不缺獵物,林木高深,多藏有猛獸。
這裡已被軍隊清理幾遍,沒有猛獸,也沒有獵物。
需要的獵物是別處運來的,很不巧,如此盛大,象徵意義極重的狩獵儀式裡……圈養麋鹿的木欄昨夜被鹿羣撞壞,所有的鹿都跑了。
鹿跑了,象徵意義十分惡劣,狩獵儀式成了笑話。
肯定是督管園林、鹿羣的官吏中藏着奸細,故意來壞事!
沒人敢勸諫盛怒狀態的曹丕,司馬懿來了,也保持沉默,等待曹丕的傳見。
沒等到曹丕的傳見,先聽到林間大帳裡曹丕發出的怒吼:“可恨!傳鮑勳來見!”
曹丕身影出現在帳門,雙手撕扯,一疊紙張書寫的奏表被他撕碎,丟在在地上。
曹丕也見到人羣裡身形高大的司馬懿,強忍着怒火,返回帳內整理情緒,正式傳見司馬懿。
帳內,曹丕滿臉寫着不高興,生悶氣,彷彿一個陰謀集團策劃了顯陽苑鹿羣出奔事件,就是要讓他出醜。
見狀,司馬懿心裡發苦,還是將書寫好的奏報親手呈送。
這是經過張遼簽字的逃軍處置報告,三天時間裡陸續逃走兩百餘人,抓獲同謀者三百人……于禁當時帶回北方的兩千吏士,有四分之一參與了這起叛逃事件。
若不是無法滲透前軍,若不是有宛口長城爲阻,這五百同謀吏士就有可能裹挾數千、或數萬軍隊叛逃。
司馬懿不敢擡頭,看不到曹丕的臉色。
曹丕本懷着怨氣,現在眉目舒展,反倒有些雲淡風輕的笑意:“傳於禁。”
命令下達後,曹丕神色釋然:“仲達,田孝先受來敏羞辱後,乘船返回封邑。當時他持槊擊水,盡得武學之妙。期間並有歌訣,于禁稱之爲《太極入道歌》。”
“是,臣亦有所聞。”
“《太極入道歌》零碎不全,乃系殘篇,確有一些意境在。于禁本該敘功,可他欺我。”
彷彿爲了證明什麼,曹丕解下百辟刀,從一側架子上取下倚天劍,他左手持劍鞘,右手持劍做了幾個劍招轉換:“所謂的活人劍、死人劍不過是剛柔不同。于禁年老,只會輕柔劍招,沒學會剛強殺伐劍招。”
司馬懿做思考模樣,曹丕卻輕輕哼笑:“他還勸朕,說什麼百鍊鋼成繞指柔,讓朕研習輕柔劍招。還以殘缺的《太極入道歌》勸朕寬宏,朕寬容於他,亦寬厚對待鮑勳,可此二人是如何侍奉朝廷的?”
“鏹!”
倚天劍入鞘,曹丕疲憊落座,哂笑:“朕學劍招有何用?朕本意是學會田孝先武學,以推廣軍中。可於禁聽說活人劍能延年益壽,就一心鑽研此物,他無非是想多活幾年,想以此討好朕。”
“不思國家危難,卻行此獻媚之舉,令朕作嘔。”
“哪有什麼純剛、純柔劍招,一切精妙武學不過剛柔並濟而已。田孝先用日月雙槊,陽朔偏剛爲少陽,月槊偏柔爲少陰,可見一斑。”
“可於禁不理解,還自以爲是,罔顧朕對他存以厚望!”
曹丕絮絮叨叨說着自己的看法,司馬懿不時微不可察的點頭以示認可、領會,只是心裡有些酸。
跟曹丕的心情比起來,前線殺死三百企圖叛逃的叛軍也不算什麼事兒。
司馬懿不提,聆聽曹丕的傾訴。
隨着于禁到帳外,曹丕才停止傾訴,卻晾着于禁,準備解決這個心病,對司馬懿,及一同進來的蔣濟、董昭、劉放、孫資說:“今虎狼環伺之世,朕欲效仿先王,以狩獵砥礪國之爪牙。”
“可鮑勳在奏章中如何說的?”
曹丕質問去看,記憶力超羣的劉放回憶,默誦:“臣聞五帝三王,無不明立根本,以孝治天下。陛下仁聖聖明,有同古賢。臣冀當繼蹤前代,令萬世效法於今也。如何在殯喪之中,修馳騁之事乎!臣冒死以聞,唯陛下察焉。”
劉放面有慚愧之色,再有四個月,曹丕的孝期才結束。
這是抓着曹丕的臉打的啪啪響,曹操孝期還沒結束,不管出於什麼目的,曹丕本人蔘與打獵、作樂,就是不應該的。
未及多久,侍中劉曄,與侍中、兼駙馬都尉鮑勳一起來到帳前。
連着于禁一起被曹丕傳入帳中,大帳裡鮑勳面無畏懼之色,反倒一副理直氣壯來跟你講道理的架勢。
彼此是世交,曹丕當太子時,鮑勳被選爲太子府中庶子,是曹操欽定的太子輔臣。
只是曹丕、鮑勳之間有太多的爭執,光是郭女王的弟弟貪污,鮑勳拒絕曹丕求情開始,彼此之間就相互看不順眼。
鮑勳這個駙馬都尉,管的就是曹丕的宿衛、儀仗……很不巧,顯陽苑狩獵活動,負責曹丕宿衛工作的鮑勳,恰好有資格制定狩獵計劃。
公卿百官還在洛陽、鄴城坐堂辦公,現在能來的近臣都已來了。
曹丕開口:“今國事洶洶,狩獵尚武益於國家。還是音律更高一籌?”
見無人接話,劉曄搶在鮑勳之前回答:“狩獵重於音律。”
排在劉曄身後一個班位的鮑勳緊隨其後回答:“夫樂,上通神明,下和人理,隆治致化,萬邦皆寧。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況獵,暴華蓋於原野,傷生育之至理。迎風沐雨,豈非違背四時之順乎?昔魯隱公至棠邑觀獵漁,《春秋》譏之。雖陛下以爲國務,愚臣所不願也。”
接着鮑勳又彈劾劉曄:“劉曄佞諛不忠,阿順陛下過戲之言。請有司議罪以清廟堂。”
見帳內無人反駁,鮑勳聲音更大,面朝曹丕:“臣聞古之聖王不以禽獸害人,今陛下方興隆唐堯之教化,又以獵戲多殺羣吏,愚臣以爲不可。”
彷彿唾沫星子都能飛濺到曹丕臉上,曹丕挽袖擦臉:“鮑勳陛前失儀,出任右中郎將,以期反省思過。”
他始終面無表情:“于禁謀反,誅。”
鮑勳猛地側頭去看于禁,張張口鬍鬚抖動,面有愧疚之色。
于禁只是眨眨眼,有釋然之色,長舒一口氣,閉上眼睛神色安寧。
宿衛虎士上前來拖于禁時,于禁身體直愣愣栽倒,不再動彈。
想到關於孫權的一些密報,曹丕眼皮一跳,擡手顫音:“于禁畏罪服毒……念先帝老臣,送交其家,自行殯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