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自戕,田信側頭去看山崗上曹真戰旗。
相隔四里地,這裡發生的事情,想必曹真也能看清楚輪廓。
彷彿確認曹彰已死,曹真的戰旗開始移動,從山崗另一層降下,漸漸消失在田信視野中。
“仿若烏鴉。”
田信長舒一口悶氣,又仰頭看遮蔽本該湛藍蒼穹的淡薄雲霧,伸出高舉着一抹,想抹開這些雲霧。
身後突然發出一聲異響,側頭去看,是羅德踹翻一名提劍欲殉死的傷兵。
這傷兵目光哀怒木然揚着脖子看羅德,羅德喝斥:“曹子文自戕,欲全曹子建及爾等性命,何故辜負曹子文好意?”
外圍右軍陣列包圍這裡,彼此親兵都望着田信,等待說法。
廝殺到這個地步,雙方的情緒都已發生了某種奇怪的醞釀、變化。
外圍右軍陣列已無力廝殺,田信的衛隊看待這些殘兵更有一種認同感。
放任重傷而死,還是處死,又或者逼迫、鼓勵這些殘兵殉死,令他們有些不適應。
既然沒戰死,也戰鬥到最後,就不應該再死。
“我會救治爾等,戰後葬曹子文於鷹山,爾等守墓三載,三載之後去留自便。”
田信做出承諾,又是長出一口氣,伸手撿起一面反覆踐踏的魏字戰旗,抖了抖,靠近曹彰屍體蓋在頭上,拔出自己的青霜劍。
殘兵一個個丟棄手裡器械,緊繃的精神鬆懈,都被突然的疲倦擊潰,哪怕悲愴也哭不出多少淚水。
曹家、田家有仇,田信沒動手,讓曹彰自戕已經是讓步了。
田信手裡沒染曹彰的血,是對曹植最大的迴護,解除了曹植最後的生存、道德顧慮。
曹彰臨死告誡殘兵的話也類似,瓦解了這些殘兵殉死的決心。
戰場各處魏軍大跨步後撤,處處都是奔跑、呼嘯的漢軍步兵羣,一股又一股的魏軍步兵丟盔棄甲奮命逃奔。
魏軍騎兵力量尚存,漢軍步兵也沒瘋狂到去追捕騎兵。
北府、右軍、前軍三支漢軍騎兵合起來也就四千餘騎,並不敢大膽出擊,以類似驅逐的方式驅趕魏軍騎兵加速逃離戰場。
沒了騎兵,可憐的步兵又能逃走幾個?
魏軍騎兵膽敢接應,就要面對追上來的漢步兵攻擊……何況魏騎已然喪膽,從上至下都在加速撤離,頭也不回,深怕田信追上來。
“伯約!”
滍水北岸向東奔逃的潰兵中,楊豹大呼一聲突然勒馬,險些跌落,對前方勒馬的姜維大喊:“我傷勢難愈,受不得顛簸!”
姜維見百步外衝奔而來的百餘赤旗無當飛騎,艱難開口:“我……”
“我易名歸漢!”
楊豹做出決斷,用最後的力氣呼喊:“告知我母,勿要掛念!”
“昂!駕!”
姜維應一聲就狠踹馬腹與數名騎從向東逃亡,身爲中高級軍吏,不想牽連家屬的話要麼戰死,要麼逃回去。
他沒得選,楊豹也沒得選,繼續逃跑,楊豹撐不住,必須有一個把消息帶回去,還要僞造陣亡的證據。
最終只有一名騎從留下侍奉楊豹,攙扶楊豹下馬,橫舉鞘中刀劍站在原地,等待漢騎的處置。
揹負赤旗的無當飛騎不做停留從他們兩側奔馳而過,這種事情見多了,自有後面的步兵處理。
姜維跑了不到三裡地,就見遠處一支魏軍騎士正向西而來,見己方近萬騎突圍,那支魏騎也調頭向東撤離。
張郃只是想帶着僅有的騎兵上前觀戰,看一看戰鬥具體,沒想到就見己方萬騎東逃的震撼場面,哪裡還敢多待?
汝水橋就一座,周圍可沒有浮橋!
張郃朝汝水橋所在原路逃奔,但也給太多魏騎指引了突圍的方向,汝水橋也是漢騎追擊唯一的方向。
揹負黑旗的夏侯衛騎在姜良率領下不管不顧,直撲汝水橋,企圖全吞北岸東逃的魏騎。
姜維逃到對岸,又調頭回來隔河相望,汝水河面薄冰已被魏騎踐踏破碎,依舊有魏騎策馬橫渡,企圖穿過冰冷的河水。
馬匹多長嘶不已,劇烈奔跑後,馬兒適應不了這種劇烈的冰冷反差。
姜維看到姜良揚矛調度各隊的身影,不由大口呼吸,不知該怎麼面對這位易名假死的從叔父。
又想到了楊豹,很想策馬衝回對岸,可漢軍再好……天水郡卻在大魏手中。
許多魏騎逗留岸邊觀望對岸,情緒、想法各不同,這些從金城、武威、張掖、武都、天水、安定、張掖屬國與關中徵召來的騎士氣喘吁吁,醞釀着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緒。
對岸最少被堵住三四千騎士,卻被追上來的無當飛騎、夏侯衛騎包圍在河灣,進退不得。
赤旗騎陣依靠滍水列陣,黑旗騎陣堵在汝水橋,依着入睡列陣,密密麻麻的魏軍騎士堵在汝水、滍水匯流處。
他們面前就有一條寬兩三裡的通道,一時間失去指揮調度的魏騎不知所措,擁擠在一起。
軍人也是人,當失去領袖、頭目時,越多的人混在一起,聲音嘈雜不僅無法議論,還會助長恐慌,讓本能鎮定思考的人也失去思考能力,渾渾噩噩追隨大衆,不知自己該幹什麼、想幹什麼。
他們對面夏侯衛騎、無當飛騎士氣高昂,身處集體之中,彷彿前後左右袍澤的力量增幅、加持到自己身上。
姜維細細打量汝水寬度,如果漢軍逼的再緊一些,陷入驚慌的魏騎前赴後繼,興許還真能從冰河中突圍而出。
現在陷入僵持,絕望情緒瀰漫,疲倦的魏騎漸漸失去抗爭的勇氣。
“萬歲!”
“萬歲!”
突然對岸黑、紅兩陣騎軍開始歡呼,他們揮動手中的矛戟,大聲吶喊,聲腔之中透着喜悅、亢奮。
就見田信騎乘蒙多舉着方天戟漸漸出現,方天戟上舉着一枚首級。
田信緩緩靠近這些驚慌失措的魏騎,生怕這些人調頭就往汝水突圍,到那時最大的繳獲就沒了。
他斜舉方天戟,掃視前排的魏騎軍吏:“此鄢陵侯曹子文首級也!諸君何不棄暗投明,與我打回家鄉,匡扶漢室!”
姜維盯着對岸的一切,聽不清楚田信在呼喊什麼,他與周圍的雍涼騎士情緒悲愴,見對岸袍澤一排排下馬請降,也就紛紛調頭逃亡。
再不跑,對面的漢騎又會追過來,到時候投降或者不投降,都是一個爲難的事情。
姜維不遠處,司馬懿穿一身煙火燎薰顯得破舊的襦鎧,一手抓着繮繩,另一手裡攥着銅印。
他也調轉馬頭混在其他騎士中沿着道路逃亡,手裡鼻鈕印刻着:‘司馬文匡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