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述在此期間,細問夥計前後過程,又問清管承來歷,心中大約有了底,當下不理衆人勸阻,踱步上前,謂管承道:“我姜家並非怕事,無須依仗官府,既然你等欺上門來,我姜家合族不能善罷干休。我身爲姜家嫡子,今天當着大夥之面傳下家令:管承等衆無故犯我姜家,從今日始管承及其手下皆姜家死敵,不死不休。便是以我姜家一命換一命,必讓你管承閤家身亡族滅。你等好自爲之!”
衆人初見一位孩童出場,聲音尚是童稚,還不以爲意,後來知他身份了得,語氣又是斬釘截鐵,語意更是陰冷刺骨,即使外人聽了也心生怵意。管承突聽姜家下達如此家令,曉得此事已是不能善了,一時之間瞠目結舌,想起不死不休的後果,不由冷汗直流。
姜述說完,又謂金環道:“大漢自有律法在,你等身爲官差,不能稟公辦案,想是欺我姜家無人。凡事有因必有果,諸位既然無心公正處事,此事不須官府調解,我姜家自能辦理。您等先請回衙,諸位大恩大德,我姜家容後必報。”又招呼姜家家丁、夥計近前,厲聲道:“認準來犯之人面貌,調查所涉之人底細,此事我姜家不死不休。姜虎別理餘事,專門帶人盯着這幫雜碎,倒要看看這夥人骨頭硬,還是姜家的拳頭硬!”
管承在臨淄多年,怎不知姜家實力?此次受了田讓銀錢,認爲姜家孤兒寡母,背後又有田家撐腰,先前還底氣十足。管承先是指使乞丐生事,方纔被姜陽言語擠兌,親自下場毆鬥,便是認定姜家一向低調,不會過於較真。姜述突然以家主身份當衆下達家令,絕非一句戲言,管承只想賺些銀錢,不料今日遇到惡狠狠的姜家子,一句話到了衆人性命攸關的程度,正如一腳踢在鐵板上。
管承見姜述說話時咬牙切齒,目露寒光,知曉此番已非花些銀錢託人說合就能過關。管承雖是有名潑皮,但是臨淄族人門戶不大,手下無賴不過三五十人,與姜家合族相鬥,無疑如螞蟻憾山。想到這裡,管承頓時軟了下來,想像姜家這番不死不休,管家已經無法在齊郡容身,開始還指望田家出頭,此時見黑袍人亦是面露懼色,根本不敢出面攬事,頓覺寒入骨髓,對黑袍人失望之極,暗想田家若不出頭,日後自己如何應付得了姜家之怒?管承正在彷徨之際,見姜述拾步欲回糧鋪,當下不顧臉面,剛要喊住姜述賠罪,尚未呼出口來,金環搶先開口道:“姜家公子且慢。”
姜述停下腳步,扭頭盯着金環,目光生寒,冷聲道:“莫非官差認爲是我姜家不是?若是姜家人犯律,依律執行公務便是!姜家相關人等皆在當場,官差若想捕誰,儘管發話!我等皆是良民,定會配合官府!”
金環瞧明此事是姜田兩家相鬥,管承只是馬前卒,自己只是平民出身,豈敢得罪郡望大族?只能報着息事寧人之心,勸說兩家罷手。方纔姜述當衆下達家令,姜家合族爲了臉面,必會全力以赴,目標或許不會對準田家,但是管承等人勢必要承受姜家怒火,齊郡近期免不了血風腥雨。管承等衆生死金環並不關心,但是由此引起血案,身爲辦案衙役,金環卻是脫不了干係;何況姜述方纔對他們所言語氣冷硬,此時管承已是面色如土,田家人也不敢出頭,知曉今日若是駁了姜家臉面,自己說不定也會成爲姜家的泄憤對象。金環當差多年,八面玲瓏,當下喊住姜述,想要陪些笑臉,設法彌補過錯。不料姜述並未給面子,一番話說得十分難聽,金環頓時尷尬異常,卻又不敢發作,陪笑道:“姜家公子且勿生怒,我等自會稟公辦理。”
姜述沉聲道:“在下只是草民,並非官員,如何辦差是你等之事,與姜家無涉。”
正在此時,人羣一陣騷動,外面又涌進數十條漢子,卻是周氏聞知有人在糧鋪生事,讓姜丁帶人前來相助。姜丁等衆見姜述在場,先行過來見禮。姜述止住衆人,指着管承道:“你等認準上門滋事、欺辱姜家之人,將這夥人底細調查清楚。既然有膽上門欺辱姜家,也得有應對姜家怒火的能耐!”
金環此時進退不得,這姜家子年紀雖小,但是言語狠辣,渾然不似童稚少年,先與管承等衆公開宣戰,又與公差撕破臉面,根本不留轉旋餘地,金環身爲衙頭多年,見多識廣,知曉今日若不讓姜家如意,非但差事不保,日後在這臨淄城中也將舉步維艱。
金環正要下令捕人,那邊管承忽然上前數步,跪行在姜述前面,叩首道:“管承糊塗,行事不知深淺,萬望公子撤回家令,此事如何處置,只須公子發話,我管承應了便是。”
姜述冷眼瞄了管承一眼,一言不發,擡腳邁進糧鋪大門。姜家自從姜乩亡故,先是族人生出內亂,折騰一段時間,聲望已是大不如前。後來周氏當家,一向甚是低調,外人因爲姜家孤兒寡母,不免心生輕視。此番姜述一道家令逼得管承下跪求饒,數語讓官差狼狽不堪,衆人這才恍然發現姜家雖是低調,但是家族底蘊深厚,豈能如孤寡小戶一般任人欺負?
姜家數年低調,往常遇到麻煩,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家族人家丁不免心中憋氣。姜述這番出手,狠辣果決,大衆廣日之下重振家風,衆人頓覺揚眉吐氣,面上不覺露出自豪的神色。
姜述擔心周氏掛念,吩咐姜虎回家報信,姜陽相陪在靜舍喝茶。姜述此時靜下心來,正在盤算之時,姜丁進門來報:“少主,管承及其手下皆跪在門口求饒。”
姜述道:“不用理睬,姜家近年低調,小魚小蝦都敢上門來欺。既然他們觸了黴頭,正好藉此立威。”
姜丁出門,不一會又進門來報:“衙頭金環求見少主。”
姜述略一思忖,緩緩說道:“方纔已是交待清楚,讓他們好自爲之。”
姜述目視姜丁出房,又問姜陽道:“黑袍人是誰?”
一提起此人,姜陽火氣就涌了上來,強自壓住怒氣,道:“此人是田家支房族人,名叫田讓,負責打理田家糧鋪,近期數事皆其背後指使,管承只是隨其作惡而已。”
“姜田王李崔孟孫,人丁興旺財深蘊;齊國(郡)錢糧佔大半,青州衙門座上尊。”青州民謠所言之姜田王李崔孟孫,是指齊郡七戶著名大族,齊郡良田七大家族擁有大半,城中商鋪也多由七家掌控。七族都是數百年旺族,族人加上佃戶家丁約佔齊郡半數人口,控制全郡八成以上錢糧。其中以姜家、田家勢力最大,臨淄良田基本被兩家瓜分,西安、昌國、般陽、廣縣、臨朐五縣也各有不少田地,族人佃戶約佔合郡兩成人口。這七家郡望大族子弟,大約佔了齊郡吏員總量的半數,不僅齊郡郡守對七大家不敢忽視,就連青州刺史及鄰郡官府也對七大家另眼相看。
田家乃武帝時丞相田汾之後,至武帝末年逐漸沒落,一支紮根青州,至東漢初又興起,青州這支尤其根基深厚,族中子弟五百石以上官員十餘位,實力並不亞於姜家。姜田兩家百餘年相互姻親,姜家娶田家之女有之,姜家女也有嫁給田家者,關係一向緊密。兩家同居一城,各有糧鋪、布鋪之同行生意,衝突難以避免,但因田家正妻姜飛葉爲姜家嫡女,往常遇事都與周氏商議調停,從未發生過類似惡性事件。
姜陽接着說道:“田讓品行甚惡,在族中一向不得重用。其弟田卻雖然自小天閹,但是甚有志氣,自行設法入宮,後來得了大宦官賞識,在宮中甚是受寵。田家由此對田讓甚是看顧,派他打理田家糧鋪。我家原與田傢俬下有約,一向聯合對外,關係一向融洽。田讓接管田家糧鋪以後,起初關係甚好,今年年初他開始在背後搞小動作,私下秘密聯絡同行,擠兌我家糧鋪。此事暴露以後,夫人曾經找過田家,姑夫人狠狠斥責田讓一通,差點撤了他的執事,田讓因此收斂了一段時間。前天上午開始,一羣乞丐連續上門生事,我猜測乞丐雖有幫夥,但是實力太小,背後若無人撐腰,定然沒有這個膽量。此事看似是件小事,但因不明幕後主使,我不敢大意,並未輕舉妄動,暗地派人察訪,探明是管承背後主持此事。我想管承雖是聞名潑皮,手下不過數十人,怎敢與姜家爲敵?又使人繼續探查,打聽到近日管承與田讓來往甚密,猜測背後主使應是田讓。方纔有人生事之時我見管承在場,當衆擠兌管承,管承惱羞成怒,上前爭竟,乃至大打出手。”
姜述思忖一會,道:“我家與田家世代姻親,姑母又是田家主母,田讓是田家族人,難道不懼姑母嗎?”
姜陽道:“此即是不通之處,田讓前番捱了訓斥,此番又這般行事,應是有所依仗。”
再說姜丁到了店前,向金環轉述姜述之言,金環不由有些喪氣,知曉姜家子這是藉機立威,自己若無行動,定會就此成仇。因爲未得姜述應允,擔心兩頭不落好,故而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央求姜丁再去通稟。
臨淄雖是大城,但彼時城市人口不是很多,姜家糧鋪糾紛很快傳揚出去,管承及其手下家小聽說姜家下了生死家令,陸續過來打聽情況,見管承一夥皆跪伏地上,也隨即跪下討饒。圍觀人羣越聚越多,姜丁粗略估計跪求之人已達上百之衆,周圍百姓更是人山人海,金環等公人也在側央求,長吁一口氣,復進屋稟報道:“諸人家小聞訊趕了過來,跪求者已有上百,其中還有老人和孩童。”
姜述冷笑道:“你與金環說,只須稟公執法,姜家不會記掛公人不是。再跟管承言語一聲,據實交待此事前後過程,至於家令之事,待其出了衙門再說。”
姜丁先向管承轉述姜述所言,管承聞言大喜,曉得若是配合官府,自承罪責,求姜述撤回家令大有希望。當即吩咐家小先回,招呼手下配合衙役,束手就擒。金環得了應允,又見管承等自行請罪,當下招呼手下將管承等人捆送去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