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寒冬晴日中,迎來了天子凱旋歸朝後的第一次大典。
築壘的高臺上,旌旗飄揚,嚴酷的烈風這時非但沒有顯得令人討厭,反而在它的獵獵吹動下,所有人都彷彿親身感受到了這半年天子在外征討那雄渾壯烈的氣勢。
當然,這是在場所有兵士們的心中呼喊,而那些身裹着棉衣朝服的士大夫們,則一個個臉色陰翳,頗有些悔不當初的味道。
這次封臺祭天大典,是他們自得知天子凱旋後,秘密籌備了旬日才做出的決定。用意便是期待天子能明白他在自己這些士大夫輔佐下,才能順應天意,中興漢室的中心思想。
可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歸朝之後天子一番看似隨意的安排,就將他們苦心積慮的籌備給扭轉變幻了味道。
天子說,封臺祭天大典乃是重事要事,安全爲第一考慮因素。所以,他要求務必有足夠的兵士護衛來保證他的安全。
在外征戰半年你都沒損半根毫毛,回到固若金湯的長安城後誰還能動你?——這是所有士大夫的心裡話,但他們卻沒一個人敢提出異議。
其一,天子的這個補充很穩妥,他們沒有理由反對。
其二,畢竟出征在外、指點沙場的是這位只有十三歲的天子,而不是平日口若懸河的士大夫。人家雖然大勝歸來,但經歷戰場兇險,未雨綢繆,小小心靈還有創傷,你敢這時候去觸這位小爺兒的黴頭?
你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吧?
結果,就在他們有意無意忽略放任這條指示後,他們今日才發現,封臺祭天大典已完全變成了一場誓師的軍演大會。這與他們心目中期望的、通過肅穆神秘的儀式,來讓天子得知自己渺小、離不開士大夫襄助的典禮,已然大相徑庭!
一場封臺祭天的典禮,用得着整個長安的所有兵士全都過來護衛嗎?
在高臺的正下方,是整整三千的虎賁精銳。這些黃袍玄甲的將士全是徐晃一手重新組建起來的虎賁新軍,他們有的跟隨着天子遠赴郿縣、有的在李傕、郭汜大亂中斬殺過敵人首級、更多的就是在這場關東大戰中任勞任怨,甘爲天子臂膀無畏衝鋒。
他們一個個手拈長矛,揹負角弓,腰懸環首利刃,跨下河曲駿馬,氣勢雄渾。
羽林、期門、虎賁三軍,向來是大漢最精銳的軍隊,也是天子直屬的軍隊。兩年的時間,徐晃沒有把這支軍隊帶廢了,它重煥生機,還是一支天下強軍。最好的武裝還要最好的戰士來使用,這些戰士,很夠格。
黃臉的徐晃今日特意颳了鬍子,身穿一身鐵衣,外罩紅色大氅,頭上玄鐵的兜鍪,上插血色朱櫻,簡直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那些站在這支軍隊前的士大夫,感受着徐晃帶領這支部隊的殺氣,簡直連呼吸都小心起來了。
在徐晃的左側,是由皇甫嵩、朱儁兩位擎天宿將統帥的大漢北軍。兩位老將軍已滿頭白髮,年邁體衰,尤其皇甫嵩老將軍更是骨瘦如柴。可縱然如此,在大漢北軍的面前,所有北軍將士看到的仍舊是兩位老將軍挺直的脊樑和剛毅的背影。
北軍陣中,最矚目的還是徐榮的步軍營。他手提大刀,面容肅穆,猶如一座戰神的雕像。雖然他幾乎前半生很不得志,不是明珠暗投就是被朝廷排擠。但今日,他那肅穆的臉龐上卻隱忍不住的露出了一絲春風得意的味道。
因爲,能站在這裡,就說明了天子對自己的器重!
北軍作爲大漢的野戰部隊,士兵個個衣甲鮮明,面容猛惡,氣衝雲天。雖然衣甲比虎賁軍不上,但氣勢卻絲毫也不弱了。
被大漢南北兩軍拱衛着的士大夫們,驀然不知不覺就有些心驚膽戰起來。可等他們看清虎賁軍右側的兵士後,臉色就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虎賁軍的右側,率先是張濟、張繡這兩位叔侄統帥的西涼鐵騎,這支部隊曾經是整個長安人的噩夢。可他們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支跨騎涼州寶馬、手提鐵矟、面容冷漠的騎兵,毫無爭議是整個大漢數一數二的縱橫良騎。那殺人不眨眼的氣勢,仍舊讓這些心理安慰已然翻身的士大夫們心有餘悸。
再之後的那支部隊,倒是令士大夫們臉色緩和了不少。當前一員將領,雖衣甲遠遠比不上大漢其他將領那般威風鮮明,但文聘那不卑不亢的氣勢,卻彷彿令人感到一員良將正在冉冉升起的期景。
而他身後那些兵士,清一色荊州軍打扮。這說明什麼,說明荊州軍已然囊入漢室軍團系列。大漢軍威鼎盛,引外州兵馬前來護衛,當真可喜可賀吶。
另一支部隊,就讓人有些摸不清頭腦。這支方隊只有八百人,卻個個身着重甲,手持丈八的長槍,槍鋒向前,一個個眼睛連眨都不眨。每個人看起來就如同一個戰場機器,令人望而生畏。
只是,如此的雄兵,令他們面前的將領仍舊微微蹙眉。而這員大將的容貌,已讓不少朝廷宿臣卻已回想了起來:他不是叛賊呂布手下,最善統兵練兵的高順嗎?
難道說,陛下與呂布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還未待這些士大夫瞎想,最後一支部隊就令他們怒從心起了。這支部隊清一色不着兜鍪、裘皮爲鎧、坐騎驏馬、手持彎刀,最重要的一點,他們都披髮左衽!
衽,本義衣襟。左前襟掩向右腋繫帶,將右襟掩覆於內,稱右衽。反之稱左衽。古代中原漢族服裝衣襟向右,以‘右衽’謂華夏風習。‘左衽’一般指的就是中原地區以外少數民族的裝束。
孔子《論語.憲問》中有言: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由此可見,聖人對華夏文明有着多麼崇高體貼的愛護,又對異族有着多麼擔憂和懼怕!這樣的情節,是劉協前世講究開放包容的人根本難以想象的。
假如,需要一個例子佐證一下的話。那典型的就是明末清兵入關,多爾袞腦子發熱,令漢人剃髮臣服,發出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下辮的命令。結果導致江南所有沉默的百姓,在蠻夷大防的刺激下,舉城叛變清兵,闔門同族而死、闔門同夥而死者遍地皆是。清兵爲達這一目的,只能發動了揚州三日、嘉定三屠的血腥鎮壓!
而今日,在朝廷昭告天下的封臺祭壇慶典上,在所有士大夫心中這等莊重唯一,只能展示漢人優越的朝廷封典上,竟然出現了這樣一支異族騎兵。這怎能不讓在場的士大夫義憤填膺又憂心如焚?!
然而,就在這些士大夫交頭接耳,令負責此次司儀的太常卿種拂、以及掌管異族事務的大鴻臚周奐牽頭,帶領他們冒死覲見陛下以求大典純粹時。另一位司儀,那個小小的尚書令鍾繇,卻就在此時高亢地吟頌一句道:“典禮開始,恭迎陛下!”
一聲號令之下,虎賁南軍、大漢北軍及各色兵馬,皆同時動作起來,以着行雲流水般的步伐,在各自將領的指揮下,布成了一個法度森嚴的陣勢。甲冑和兵器反射着明亮刺眼的陽光,一眼看去,彷彿遠近燃起了一望無際的大火。
隨着大纛旗的擺動,漢軍的隊列開始變化,由中央向兩翼不斷延展開來,陣形的正面變得又大寬又大。這變化如水一般柔軟,沒有一絲一毫的凝滯。緊接着,數以萬計的漢軍齊聲吶喊,這山崩地裂地吼聲迴盪在未央宮中。造成翻江倒海一般的效果,幾乎把人的耳鼓皮都要震破了。
在場士大夫一個個手足無措,在大軍包圍中,他們就像一隻只抱在一塊兒取暖的小鵪鶉,可憐而傻氣。就在這些人已然在雄渾壯烈的軍呼聲中驚亂一片時,所有大漢兵士齊齊下馬,兵刃杵地,齊整拜倒吼道:
“恭迎陛下登臺,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刻,所有的士大夫已徹底被驚破膽核,只能在條件反射下匆匆跪地,迎頭看向那華貴雍容的少年身影緩緩走上高臺:“恭迎陛下登臺,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