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整齊的吶喊之聲,劉協一身明黃猶如冬日之光,頭戴十二串美玉製成的冕冠,緩緩走上三丈高的封臺。
這一幕,在所有人看來,應當被刻入歷史畫卷當中。尤其,天子那略顯稚嫩且一臉肅穆而莊重的神情,更是大漢所有帝皇的典範。
當然,這只是對在場被氣氛感染的人們來說。對於劉協來說,頭上的十二串美玉實在太遮擋視線了,讓他不得不一臉認真且小心地用餘光看着臺階。而且,這身黃袍也實在太誇張了,沉重不提還漫長,直到他登到高臺,袍子還從臺頂垂落在臺階上。
然而,就在真正登上高臺的那一瞬,望着臺下密密麻麻半月陣中整整齊齊跪立的將士,看着之前在朝堂上高談闊論的士大夫也只能拜倒在自己的腳下。他終於明白了,古代的帝皇,爲什麼總是喜歡舉行這樣的慶典。
這座高臺之上。左面,分列着金鼓、銀鑼、彩幢、軍麾和戰車的轅木,右面則奉有三牲、五穀、白璧、斧鉞與寶劍。
劉協擡眼望去,他似乎可以看到黃河之水自天外飛來,大漠之風從天邊吹至,東海之魚正奔躍龍門來賀,西域之外的駝鈴正緩緩鳴響……而思想所至的這些地方,都曾經、也必然再度將是自己的國土!
“咚!咚!咚!咚!”金鼓乍響,聲聲不絕,深沉有力,激盪滄涼,似能點燃人們心頭的火焰。思緒驟然從中驚醒,匯聚於心頭,劉協只覺只覺一陣陣熱血翻涌。
於是,劉協將手平伸,努力不讓自己激盪的心情令嗓音發顫:“諸位將士,平身。”
“謝陛下!”隨着劉協開口,鼓聲驟停,只餘飄飄的大旗飛空,以及數萬將士齊聲呼喊和壯然起身的甲冑磕碰之聲。
這一瞬,劉協長身玉立,面色也微微漲紅起來。但就在他準備頌讀今日詔文時,臺下的大鴻臚周奐匆匆起身,上前一步高喊道:“請陛下祭天!”
劉協面色一怒,眼神銳利地掃向了周奐。只是這一瞥,周奐便感覺自己芒刺在背。
周奐自忖自己有着士大夫的傲骨,踏步之前,他也篤信自己能夠成爲令這位已然目空一切的天子回頭。甚至,他不介意拋棄自己的官職身家,來成全自己在青史上的美名。
可是,當他真正直面這位少年天子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因爲,他一人已無意挑起了天子威嚴與士大夫榮譽的紛爭。而這種紛爭,早已是自司徒王允不復出現在朝堂後的大忌!
並且,勝負早有分曉!
就剛剛,天子的那一瞥,凌厲而充滿殺意。尤其這半年有餘的沙場征伐,給予了他更濃郁的殺伐決斷氣息和漠視生命的冰冷。周奐只在那一瞬間便知道,天子在心中,有那麼一瞬間,是將自己判了死刑的。
而達成這個結果,只需他嘴脣輕輕翕動一番而已。
但令周奐沒有想到的是,天子的微顫了一下的嘴脣,同樣只在瞬間便抿平了下去——這樣的表現,更令周奐惶惶不安。
畢竟,誰都知道,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被猛虎撲上去的一瞬,而是被自己發現被老虎那雙眼睛死死盯住的那一刻。同樣,這位年輕的、只有十三歲的少年,他最厲害的一面,也不是鋒芒畢露的那一瞬,而是他猶如沉眠在洞穴裡棕熊般的隱忍。
如今的局勢很已然很明朗,朝堂上的士大夫再與天子作對,已然討不了任何好處。就以今日大典一事來說,天子展現出自己駕馭權術圓轉自如的能力,幾乎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從不與朝堂的士大夫以硬捍硬,但幾經撥弄之下,最終的勝者總會是這位少年。
而自己,已然成了倒黴的出頭之鳥……天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天子會不會,哪天心情不爽的時候翻出這筆舊賬針對自己?!
倘若剛纔天子開口,自己有可能還算死得其所。但如今,周奐知道,自己今後再不能作出任何杵逆天子意願之事,否則,懸在自己頭上的那把天子之劍,就會在自己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斬落而下。
思念至此,周奐之前的膽氣瞬喪。他氣憤地環顧了一圈剛纔還信誓旦旦保證要與他共進退、可如今卻一個個畏縮不前的朝臣們,又在惶恐中多了一絲羞惱,情急之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士大夫的顏面,急中生智補充了一句向劉協說道:“陛下乃天命所歸之人,自當先敬天承命。”
“朕乃天子,自可倚天鎮威,莫非周卿家對此還有異議?”劉協踏前一步,面容不變,好似一位真心向賢臣請教的虛懷君王。
“遊子歸,禱父母爾。”周奐就等着劉協發問,趕緊一記不着痕跡的馬屁輕輕拍上。
果然,劉協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一些。周奐的意思非常明顯,雖然他仍舊堅持讓劉協祭天,但這味道卻變了。
之前,他多少有種將自己當做了天子監護人的意思,強迫劉協行事。而現在,他就是一位貼心的家臣,提醒主人不要忘了瑣事一般。
這身份語氣的轉寰,頓時將剛纔劍拔弩張的氣氛扭轉了過來。劉協面帶笑容,語帶感激回道:“周卿家言之有理。”
一側的士大夫這時簡直就要破口大罵周奐沒風骨,可隨後被周奐那一記陰冷的眼神回瞪,他們才記起,自己纔是那言而無信、賣隊友之人。同時也知道,士大夫這個集團,繼趙岐之後,又一位九卿大員要叛變當陛下的狗腿。
但劉協可不管這些,他趁勝追擊,尋到臺下的太常種拂,笑眯眯問道:“種卿家爲大漢太常,掌建邦之天地、神只、人鬼之禮,這祭天一事,種太常自有規建吧?”
“天子家事也,微臣豈敢多言?”種拂微微一禮,十分瀟灑地又買了一次隊友。因爲,在士大夫的籌謀中,他們可是將先秦春秋時代的所有祭天禮節全都翻了出來,務必令天子感受到禮制的強大和震撼。可種拂就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話,瞬間讓那些計劃成了泡影。
也就是說,又一位九卿大員叛變了……
這樣的結果,自令劉協十分滿意。只是,當銅鼎裡的香菸開始繚繞,劉協面對着一個巨大的黑色牛頭、一盆茂盛的五穀雜糧、十二枚白玉和九隻黑公雞後,他就完全傻了眼。雙眼急瞅種拂盼他救場時,種拂竟誤以爲劉協猶嫌祭天大典太過繁瑣,嚇得又往後退了一步。
無奈,劉協只能一個人唱獨角戲,現場發揮。
黑色的牛頭是用來的祭天的,這個劉協明白,他站在牛頭面前,作雙手捧天之狀,大聲念道:“天命循環,生生不息,包羅宇宙,囊觀萬象,朕爲天子,謹以此物敬饗蒼天,望蒼天開眼,凝我神州,賜黎庶安康,天下興平!”
一盆茂盛的五穀雜糧是用來祭地的,劉協想了想,從高臺上又捧了一把土,供奉在五穀之側:“天爲乾、地爲坤,百物得坤而興盛,萬民得食乃富足。朕爲民之首,以五穀奉還地母,望乾坤生衍陰陽,調和世間,福澤萬方!”
十二枚白玉是祭河的,劉協可不想將這十二枚白玉扔河裡,便開口道:“河爲百瀆之源。藏蛟躍龍,興雲致雨。朕爲天子,總理河山,德披四方。美玉爲證,若今後河伯能竭海若,吐天吳,逐鯨魚,使波無漣漪,五穀豐美。朕又何惜牲牢之禮耶,與神其相勉之。”
放下美玉,劉協最後面對九隻黑公雞,一雙眼睛對着十八隻滴溜溜閃動着敵意的小眼球,感覺自己快編不下去了:“山川爲嶽,古昔共工撞破不周山,方有女媧補天,人類誕生。朕……”
劉協這個時候很想哭,他實在想不出黑公雞與山到底有啥關係,憋得臉紅之後,只能氣急敗壞吼了一聲:“雞乃不祥之物,擾亂公序,破壞家庭,朕定當替山神拔其毛、啖其肉,爲蒼生作效尤!”
對不起,後世那些從事身體服務、溫暖一方寂寞男人的聖母姐姐們,我劉協只能想到這些了……朕實在不是諸葛亮,學不了他借東風時的裝神弄鬼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