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待清冷的長安街上幾乎已無一人時,冷壽光呼出劉協的真實身份,疑惑說道:“您說皇甫將軍還會繼續效忠我們嗎?他的那個親兵老夥計,當初也是一心報效漢室之人,可如今,他竟然敢說出黃巾起義沒能鏟滅朝廷這等誅心之言!”
“黃巾起義啊……”劉協苦笑着搖了搖頭:“他們不可能推翻朝廷的,就算當初沒有唐周向朝廷告密,他們也不可能讓那朗朗黃天代替漢室這片蒼天的。”
縱觀華夏五千年曆史的劉協,實在太瞭解這些農民起義軍了,那些貧苦的老百姓們都苦慣了,只有還能有一口吃的,就不會跟命過不去的。說到底,他們是華夏五千年最悲哀的一個階層,逼急了,會拼着命反咬一口,可一旦出現那麼一丁點的生機,他們就會恢復逆來順受的脾性,任人驅使。
冷壽光對此不置可否,他不是目不識丁之人,以前跟在楊彪身邊,也聽聞楊彪有過這等論斷。當然,楊彪的話比劉協冷漠許多,他的原話是:“那些泥腿子們怎麼可能造反成功?歷屬前朝故事,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比之當今如何?最後還不是被秦朝掃滅。”
冷壽光真正關心的是,是他前一個問題。劉協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他實在沒有回答的興趣。
皇甫嵩這等人根本不存在會不會效忠的問題,只存在他願意如何盡忠的方式而已。他不同於一般的武人和朝堂上的士大夫,早在一八四年十一月的時候,皇甫嵩消滅了張角、張樑、張寶的黃巾軍主力時,威震天下,全國重兵都握在手中。
當時有個叫閻忠的人勸他:盡起大軍並召四方之衆,殺奔京城,剪除宦官,廢黜昏帝,取而代之,另建新朝。卻被他斷然拒絕,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自己的才能還沒到那一步,況且上天不會保佑叛逆的,因此他表示要做一個忠臣。
閻忠又拿韓信功高震主招來殺身之禍的例子勸他,他卻說,若是朝廷嫉妒,也不過是把他廢爲庶人,自己還能留個好名聲;即使是死了,也可以不朽於世。最終,他沒有聽從閻忠的勸說。
以當時皇甫嵩的威望、軍事水平和擁有的兵力來看,揮師直搗京城,成功幾乎在掌握之中,他之所以不這麼做,關鍵便是他想都從未想過這種事。
還有兩件事,一次就是朝廷徵董卓任幷州牧,讓董卓把手下兵給他,董卓不從。他的侄子勸他以“不聽詔命”的名義誅殺董卓,他不肯,他的理由是:董卓不聽詔命自然有罪,而我沒有朝廷的命令擅自誅殺大臣也有罪。何其愚忠之甚也!
另外一次就是羣雄起兵討董卓,董卓把天子西遷長安,自己在洛陽同諸侯作戰。這時皇甫嵩鎮長安,手下有精兵三萬人,他的長史勸他舉兵前迎天子,然後會同關東諸侯共誅董卓,建匡扶社稷之勳,可以說是易如反掌,但他還不聽。最後,董卓以皇帝的名義詔皇甫嵩入朝爲官。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圈套,但皇甫嵩卻抱着寧肯被殺也不能違抗朝廷旨意的愚忠接受了!
是的,簡單來說,皇甫嵩就是愚忠愚到頭撞南牆、撞得血流如注都不會反悔的那種人。或許,在董卓眼中,皇甫嵩這個人的存在就天底下最大的一個笑話。但對於劉協來說,這樣純粹到了極致的人,纔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可愛到可敬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需擔憂皇甫嵩的忠心,唯一擔心的是,皇甫嵩的政治嗅覺。假如皇甫嵩看到那枚左中郎將的印綬便公然來朝廷覆命,那劉協就只能選根兒細繩兒吊死在宣室殿中了。
“盧尚書那裡進行得怎麼樣了?”劉協大腦中一遍遍過濾盤算着腦中的人名,他現在最需要爭取的就是時間。這一年,長安將會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事件。而在那個名震後世計謀啓動之前,劉協需要將一切可能的力量拉攏在自己周邊,匯聚成自保的家底兒。
“小人已經差心腹之人讓王越混入盧大人的府中,不過,盧尚書幾經宦海,對於陛下的手書並未有明確的表示……”冷壽光有些爲難地擡起頭,看了劉協那平靜的面容後,才壯着膽子繼續說道:“小人還打聽到,這些時日,河北袁紹的密使也幾經出入盧尚書的府中……”
劉協聞言嘆了口氣,只能苦笑着說道:“看來,讀書人的腦子就是比較活絡一些啊……”
“陛下,楊大人曾說過,盧尚書乃海內名儒,衆望所歸之人。袁紹縱然癡心妄想,盧尚書亦不會捨身投賊。陛下英明神武,萬萬不可多心,行那自斷臂膀之事。”
聽着冷壽光連忙替盧植求情,劉協有些啞然失笑,搖搖頭到:“不用多心,盧尚書所爲,朕亦然可以理解。畢竟,當初漢室實在太對不起這位老人家了,老人有些風骨脾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寬慰了冷壽光這句後,劉協便不再言語。雖然他這時表面上表現地十分大度,但心中若說沒有一絲遺憾,是完全不可能的。漢代落後的選材制度,導致如今朝廷上基本上沒有知兵之才。而欲行大事,最先要解決的就是槍桿子問題。東漢末期,朝廷所剩不多三位知兵的士大夫,只有皇甫嵩、盧植、朱儁這三員宿將。
皇甫嵩這裡,劉協因爲懼怕自己身邊的細作察覺,只能用瞞天過海之計,通過老鄒這麼一箇中間人進行聯絡;朱儁那邊,自從被李傕、郭汜在河內擊敗後,杳然音訊,劉協縱然想聯絡亦然無可奈何;最後這位盧植老尚書,不管是他真的對漢室心灰意冷,還就是想耍脾氣鬧風骨,可這關鍵時刻沒表現出一名漢室忠臣的奮勇剛烈,的確讓劉協原本便不踏實的心變得更不踏實起來。
當然,盧植之事,不過是誘因罷了。真正讓劉協感到不安的,是他身邊仍舊沒有一個出色的謀士,可以替他將眼前及將來迷亂兇險的愁雲撥開,替他指出一條光輝燦爛的大道來。導致他縱然熟知歷史發展趨勢,卻仍舊無法順勢而爲。
便如此時,他只知今年王允會啓動連環計,讓呂布做掉董卓。可問題是,羅貫中的妙筆的確寫出了一段精彩紛呈的故事,卻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原貌。劉協對於這個連環計究竟何時啓動、又如何運作根本一無所知,更無從知曉自己該在其中擔任何等角色。
還有,連環計啓動後,董卓身滅。可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西涼叛軍便如洪水般席捲而來,李傕、郭汜那兩名西涼軍中最粗鄙無知的小人物,徹底讓漢室淪入了萬劫不復的地步。劉協知道,這件事其中有那個西涼鬼狐賈詡的緣故,但簡簡單單讓王越殺了賈詡,便可讓這件事消弭於無形嗎?
太可笑了,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後,劉協才知道這個歷史有多冷酷。
於是,劉協不自然便擡起頭望起了那一輪皎潔的明月。他真的期望,自己可以從龍首山直飛入幽深的天空,飛入最高處的樓臺玉宇,俯望四面八方。他現在不需要對歷史這條長河的流經路線,需要的,就是這樣可以俯瞰這段河流特定時段的每一絲跌宕、每一處的激流。
他需要這樣的一雙眼睛。
想到這裡,劉協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向冷壽光又道:“荀攸荀公達還在廷尉大牢裡關着吧?”
“是的,陛下,您這是要?……”
“不錯,我們去廷尉,給一個坐牢的人送飯。”劉協莞爾一笑,他喜歡看冷壽光那一臉不解的樣子,這特別能顯出他的英明神武來:“一般來說,聰明人被關久了,滿腦子的想法沒地方傾訴,就會變得很健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