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劉協說出那等陰森之語,呂布立時惶恐後悔不已。在這個時空當中,劉協非但有資格說這種話,甚至當下直接罷免了呂布的官職,以及藉機生事、令人將他拿下,他都只有服從而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
這跟他的武力是否天下第一沒有一點關係,到了漢朝這個時代,當王權已經走過秦朝、西漢這兩段奠基之路後,朝廷政治已經成了比武力強盛百倍、更冷酷百倍的力量。而在這一方面,呂布是個徹頭徹尾的弱者。
所以,他只有趕緊翻身滾落馬鞍,再沒有當初見劉協不屑一顧的狂傲,跪地請罪道:“陛下,末將只是一時失察……末將,末將只是深恨董賊餘黨對朝廷犯下種種罪孽,纔會如此糊塗,並未當真有犯上之心。末將與王司徒密謀誅除董賊,更是將身家性命都棄之不顧,末將對朝廷之忠心,天日可表,日夜可鑑,萬望陛下明察。”
很可惜的是,錯誤永遠不是一個道歉就能挽救的。當呂布犯下這個致命錯誤的時候,一旁的董旻已然看出朝廷這一方上下離心的短肋,他抓住這個機會,疾聲想着自己周圍的涼州兵士們高呼道:“看到了沒?他們這些人根本就是在騙我們。我們都是涼州人,都是太師的部曲,他們只是想先安撫住我們,收繳我們的兵刃後再一一誅除。你們何時見朝廷對我們這等人心軟過?還不速速握緊你們手中的兵刃,隨我一起衝入長安!到時候,金銀珠寶、田宅美人,你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董旻這一聲高呼,一下說到了這些涼州兵的心坎兒上。他們這時正處於軍心極度不穩的時刻,一方面,他們爲董卓的死而感到心狂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對自己今後的命運感到迷茫恐懼。之前劉協的確承諾了赦免他們無罪,但問題是,這樣一個小皇帝的承諾,實在不怎麼讓人放心。
相反,董旻的話雖然可謂大逆不道,但這些人恰恰最是不怕造反的一羣人。他們當初從軍,只是圖混個良身、有口飯吃,大部分都是文盲的他們,可根本沒什麼忠君愛國的思想。如今聽到董旻說金銀財寶、田宅美人,這纔是他們真心想要的。更不要說,在董卓的調教下,他們對於燒殺搶掠早已習慣成自然!
瞬息之間,整個戰場的氣氛便發生了改變,一些剛剛還對劉協叩首感恩的涼州兵,在這番話落之後,立刻站起身來緊握了自己手中的兵刃。他們的眼睛,對於劉協的這一方,已然開始閃起了幽幽的綠光。這一刻,他們都在躊躇、都在猶豫,都在等着有哪怕一個人,向前衝上那麼一步。隨後他們就敢奮力催動自己的馬繮,砍死麪前膽敢阻擋他們發財道路的傢伙。
面對這種情況,劉協一時根本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他只是一個穿越過來的現代人,並不是有着豐富統御軍伍經驗的軍人。可他卻知道,眼前的狀況已經兇險萬分,整個戰場已經猶如一桶蓄滿火藥的炸藥桶。這一刻,哪怕雙方出現任何一點不恰當的舉動,濺起任何一點火星兒,就會直接引起兩軍的大規模混戰。
幸好,危難時刻,才顯英雄本色。皇甫嵩、朱儁、盧植三員老將久經戰陣,對於這種狀況更是司空見慣,見劉協一時束手無策,皇甫嵩當即上前請示道:“陛下,可容老臣暨越,出面解決此事?”
皇甫嵩這句請示落到劉協耳中,不啻天籟之音。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劉協當即欣喜感激地望着皇甫嵩這位大寶貝兒,開口道:“一切交由老將軍代勞,事急從權,老將軍無論想怎麼做,朕都準了!”
得劉協如此保證,皇甫嵩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漢朝之前那些皇帝,對他們這等將領,向來驅使如走狗,可從未有一人向劉協這般眼中流露着那等十足的信任。皇甫嵩驀然感覺心頭一熱,當即回頭對着緊挨着自己的老鄒說道:“老鄒,你那擂鼓的本事兒都還沒丟吧?”
“將軍,您瞧好兒吧!”老鄒這時也不再是那算命半仙兒的狡獪和愁苦,他直直一挺自己的脊樑,立時就透出一股走過刀山血海老兵的悍厲味道來。他大步走到金鼓面前,雖然仍舊一瘸一拐,但沒人敢對他的背影露出半分不敬來。
老鄒抽出鼓槌,大喝一聲,甩開膀子就在陣前猛然擂起大鼓來。一通鼓響,那些傳令鼓手當即接連槌起他們面前的金鼓,雄壯的鼓聲頓時壓制住場上的嘈雜,這些鼓點豪邁有力,有着一種劉協聽不懂的節奏,可聽着鼓聲,他便忍不住感受到了身體血液的躁動。
下一瞬,鼓聲仍舊雄壯,可在這一通通的鼓聲當中,驀然又響起了一陣蒼涼的牛角號聲。隨着鼓聲和號角的響起,劉協身後的軍陣立時開始躁動起來。這一刻,劉協看得分明,皇甫嵩語快如珠,一條條軍令從他口中吐出,交由那些傳令、親兵四下傳遞出去,每個傳令奮力搖動着他們手中的旌旗,每個曲侯、伍長之類的低級軍官,開始大聲指揮着他們手下的兵士。
再之後,劉協便驚訝看到,就在皇甫嵩的指揮下,他手下這支大軍彷彿一下活了起來,組成了一個整體。有條不紊卻沉凝肅殺着開始運轉起來,就猶如一臺巨大生鏽的戰爭機器被啓動了開關,正一點點地擠出它機體當中的鐵鏽,開始殺氣騰騰地蓄勢爆發!
最先有動作的,自然是皇甫嵩和朱儁這兩員宿將的手下,他們雖然人不足千,但氣勢卻凜然雄壯。他們邁動着整齊的步伐,擎起手中的長槍,面無表情地推開那些完全不知軍令的同伴,一步步朝着陣前走來。
隨後,纔是徐榮的軍伍,他的部下一動,整個戰場便傳來一陣肅殺的氣息,令對面的涼州軍陣開始漸漸動搖起來。再之後,呂布的幷州兵陣也開始緩緩動作,就連失去了主將、被收攏而來的楊定之軍,也在一些中下級軍官的指揮下,雄然地加入了這場大列陣當中。
最後,劉協驚訝發現,原來涇渭分明、各由主將統帥的大軍已然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再也看不出什麼涼州、幷州之軍的分別。這一刻,站在劉協面前的,是一片長槍斜指、刀盾在後的四方軍陣。兩翼則是戰馬刨蹄、騎士伏身的騎兵錐陣!劉協怎麼也沒想到,只有一炷香左右的時間,自己原來一盤散沙的大軍,竟會如此幡然一變!
無窮的殺氣從軍陣的每個人身上凝聚起來,直衝寰宇,不可一世!
這樣的一支軍隊,纔是當初大漢橫掃漠北、擊潰匈奴的強軍!這樣的軍隊,纔是令戎狄震喝、遠遁千里的精銳!這樣的一支軍隊,纔是真正有着大漢軍魂的軍人!滿眼震驚地看着這一幕,劉協那一瞬驀然涌起無盡的野望,竟有着大丈夫生於世間便該如此的感觸!
當然,他也沒有完全被這種誘惑衝暈頭腦,他清楚地看到,皇甫嵩、朱儁、盧植三人眼中透露出的失望,也看到在他的身後,還有更多不知軍令、茫然雜亂地學着前方那些袍澤樣子擠在一起的兵士。
可…可是,他終究與皇甫嵩這些人不同,那些老將看到了大漢的沒落,但他劉協看到的,卻是大漢重新崛起的希望!
因爲,就是這一瞬,劉協已經看到,對面的涼州兵將,在面對自己這方時,已然士氣大泄、再無戰心,那些剛纔還冒着綠光想要殺人的傢伙,已經不知不覺開始向後退了兩步。
劉協相信,這個時候,皇甫嵩只要旌旗猛然一個揮動,對面的數萬大軍,只有落荒而逃的下場。因爲,他們畢竟沒有一個可與皇甫嵩比肩的大將!
這個時代,是真正的名將能讓整個時代爲之動盪絕的時代。或許平時看不出什麼,但一遇到此類的戰場,他們纔是真正的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