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四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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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劉赫所定下的定例,今日要舉行一次大朝會。
劉赫身着朝服,接受着百官的朝拜。
最近半個月以來,朝廷針對鮮卑、羌人的安撫之策,已經全部實施了下去,效果初顯,又有幾個羌人部落發生了內亂,而步度根麾下的多位部落首領和大將,也都拖家帶口,搬到了劉赫賜予他們的府邸之中,享受着朝廷的爵位俸祿,過上了極爲安樂的富家翁的日子。
夫餘、高句麗二國,雖然已經脫離了這些原始的部落模式,尤其是高句麗,其政治體制,與大漢幾乎沒有二致,再加上當今高句麗君主,也算是個雄主,因此這一計策,在幽州並未有明顯見效。
可即便如此,趙雲聯合田豫、田疇二人,對戰二國敵軍,也是屢戰屢勝,雖然不曾剿滅對方主力,可也沒有讓叛軍攻下一座大漢城池。
正因如此,劉赫心情大好,此刻龍椅之上,也是紅光滿面。
“諸位愛卿,此次各地捷報頻傳,朕心甚悅,決意今夜於崇德殿設宴,以示慶賀。”
百官齊聲賀道:“陛下洪福齊天,社稷幸甚,蒼生幸甚,天下幸甚。”
劉赫捻着鬍鬚,說道:“諸位愛卿可有本要奏?”
他話音剛落,太常王謙便站了出來:“陛下,老臣有本要奏。”
劉赫看向了他,這王謙原本與自己並非一路,常常對自己陽奉陰違,不過上次自己拉攏王允,打壓了杜畿、趙融等人,這王謙號稱是太原王氏的分支,多年來唯王允馬首是瞻,因此在那之後,也算是對自己歸心了。
在那次事件之後,諸多世家大族,一改之前停止舉薦人才的做法,反而將族中後輩,紛紛推薦入朝,劉赫既爲了填補官員的巨大空缺,更爲了平衡朝局,因此將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錄用爲官。
這王謙的兩個兒子,三個侄子,還有兩個女婿,四個外甥,如今全部都是朝廷官員,包括他那個曾經在雲海郡與陳烈和劉赫自己發生過正面衝突的次子王統,也在年初放到了冀州做了一任縣丞。
再加上他那個在原本歷史上爲“建安七子”之一的長子王粲,不但詞賦出衆,而且頗有才幹,很得劉赫的重用,年初剛剛被放了一個縣令的實缺,所謂愛屋及烏,劉赫如今對這王謙,也自然是大爲改觀。
“王愛卿有何事啓奏?”劉赫一臉和煦的笑容。
王謙語氣異常斬釘截鐵:“老臣冒死諫言,懇請陛下,取消賦稅改制。”
劉赫的笑容,凝滯在了臉上,不過在這大朝會上,他還是強忍心中升起的不悅。
“哦?王愛卿何出此言?”
王謙說道:“陛下聖心仁慈,欲減免賦稅,廣佈恩澤於四海,遍灑雨露於八方,本爲國家之大幸。然此次改制,所減賦稅,盡在升斗小民,乃至賤商惡賈,而對士族大戶,卻不減反增,如此行事,實非聖人之道,還請陛下三思。”
聽到這話,劉赫的第一反應,卻是朝王允瞟了一眼,見他站立原地,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劉赫心中就有數了。
“這老東西,終究是不可能和朕一條心了,朕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你到底還是沒抓住啊。”
劉赫不急不惱,當堂反問了一句:“不錯,朕是給那些大戶增稅了,朝廷與逆賊曹操,屢戰不勝,就連朕都幾乎戰死豫州,難道不該整頓軍備,不該招募新兵,不該充實國庫?”
他這一反問,顯然是王謙事前沒想到的,他一時語塞,呆立當場。
“這……老臣絕無此意,只是……”
“既然愛卿也贊同國庫應當增加收入,那爲何又不支持增稅?莫非太常另有良策,可令國庫豐盈,歲入倍增?若是如此,朕洗耳恭聽。”
“這……這……老臣……老臣沒有辦法……”王謙有些尷尬了起來。
劉赫這時,才把臉色拉了下來:“愛卿又贊同整頓軍備,卻又不贊同增稅,怎麼?莫非是覺得這賦稅改制,會讓你王家那八千六百多畝地,一年多交許多田賦,故此心疼了?”
他這兩句話的語氣,越說越冷,聽到最後,王謙心中大怖,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
“老臣……老臣豈敢以私廢公?老臣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劉赫冷笑一聲:“有沒有此意,朕自會查明,還有何話要說?若是沒有了,那還不退下?”
王謙被這一聲喝斥,嚇得身軀一震,顫抖着站起身來,躬身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百官面面相覷,每個人的眼神和臉色,都各有不同。有的看着王謙,面帶嘲諷,有的則是同情,有的偷偷瞄了劉赫一眼,多有敬畏之色,而更多的則是複雜、莫名,不一而足。
劉赫掃視了一圈,見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反對改制,便開口道:“既……”
他這個“既”字都剛剛說到嘴邊,還沒完全說出口,又一個人站了出來。
“陛下,老臣也有本要奏。”
劉赫看了過去,此人容貌剛毅,一臉虯髯,看起來多有幾分威武雄壯之意,不過身形卻有些瘦弱,而且頭戴進賢冠,顯然是個文官,正是新任太僕崔琰。
這崔琰乃是冀州名士,在士林之中的威望,甚至隱隱還在司空崔烈所在的博陵崔氏之上。劉赫剿滅袁紹之後,將其收入麾下,出任幷州別駕,在當初大司農馮芳之事後,又將其調回中樞,擔任九卿之一的太僕。
崔琰爲人清高,乃是飽學之士,張口閉口,都是聖人之道,性格也是十分清冷,不喜與人來往,在朝中從不拉幫結派,更不溜鬚拍馬,雖是士族出身,卻是孤臣一個,這也是劉赫重用和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劉赫看着居然是他站了出來,心中有些詫異:“怎麼,莫非太僕也反對賦稅改制?”
崔琰微微搖頭:“臣對陛下方纔所言,完全贊同。如今天下離析,四方不寧,有逆賊造亂於內,胡虜侵害於外,整兵修武,事關天下一統,社稷安寧,已是迫在眉睫,不可不辦。而整兵需要大筆錢糧,如今朝廷供養七十餘萬大軍,而陛下仁慈,每每有災禍之時,都撥出數倍於先朝時的錢糧,用以賑災、重建,因此國庫雖不至空虛,卻也難以支撐整兵多需。”
“何況陛下登基之後,屢次降低賦稅,藏富於民,如今國家需要,天下臣民,自當效命,豈有隻顧私利,而不顧國家大事之理?”
劉赫對他這個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愛卿深明大義,不愧是國之棟樑,天下名士。”
劉赫剛剛誇完,這崔琰馬上就話鋒一轉:“然而,臣以爲,天下事,不患貧而患不均。陛下爲百姓、商賈、工匠減稅,唯獨對士族豪門,地方大戶增稅。恕微臣直言,此舉大爲不妥。”
劉赫眉頭有些皺了起來:“如何不妥?”
崔琰說道:“國,非士族一家之國;社稷,亦非士族一家之社稷。陛下得上天庇佑,繼承大統,乃是大漢萬民之表率,豈能厚此薄彼?如今既然國家有難,何以只向士族大戶增稅,而對農工商者,不增反減,如此行事,恐會致使人心不穩,於國無益。”
他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句句在理,引得百官中不少人,都點頭附和起來。
“臣贊同太僕之言。大漢江山之安寧,需萬民同心,並肩而行。懇請陛下對萬民增稅,無有差別,如此,則民心安定,軍心安定,國家亦可安定。”
數十位大臣,紛紛站了出來。
劉赫看了看他們,心道:“不錯,比朕預想的要少一些。只是不知其他那些沒有說話的,是真的願意舍小家爲大家,還是想讓這些人替他們出頭,自己躲在幕後,坐享其成。”
只是他們所說的這個道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毫無缺陷,劉赫似乎也難以反駁。
“嗯……諸位愛卿言之有理。都是爲了江山社稷,自然應當人人平等,此事似乎是朕有欠考慮了。”
劉赫這麼快就聽從了勸諫,倒讓諸位大臣有些措手不及,唯獨崔琰一人,跪倒在地,行了五體投地大禮。
“陛下英明無二,真千古明君也。”
其餘大臣,也趕忙跟着呼喝起來:“陛下真千古明君也。”
“陛下,諸位臣工,在下也有話要說。”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正是錢理。
只見他走到了崔琰的面前,先恭恭敬敬行禮,崔琰忙道不敢:“司隸校尉乃國之重臣,在陛下面前,琰豈敢受你大禮?”
錢理恭敬說道:“在下行禮,乃是敬太僕爲前輩,非因官職。”
劉赫也幫腔道:“道準向來禮數週全,太僕就不必謙讓了。”
崔琰這才接受,同時也向錢理還禮。
大家看錢理如此舉動,只當他也是來幫忙勸諫的,心想他是天子近臣,有他一起說話,那自然再好不過。
然而,錢理接下來一張口,不但把所有大臣都驚得不輕,更把崔琰氣得幾乎七竅生煙。
錢理面向劉赫,恭聲說道:“微臣以爲,太僕方纔所言,簡直是顛倒黑白,是非不分,既無君子之風,更無人臣之道,上對不起聖人垂訓,陛下洪恩,下對不起黎民蒼生,三軍將士,看似言之鑿鑿,實則一心爲己,如此行事,卻還口口聲聲一個江山社稷,一個民心軍心,簡直是厚顏無恥。”
“你放肆!”不少大臣直接出言駁斥:“崔公乃當今名士,品性高潔,方纔所言,字字珠璣,連陛下也深表贊同,你怎敢如此出言不遜?”
崔琰本人,雖然沒有說話,卻也被氣得臉色青一陣紫一陣,雙眼緊緊盯着錢理。
王允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眉頭微皺,似乎有些疑惑起來。
劉赫佯裝不悅,喝斥道:“司隸校尉,朝堂之上,不可如此無禮,還不向太僕賠罪?”
“回陛下,這罪,恕臣萬萬不能賠。”
錢理的話,愈發惹怒了劉赫,他一拍桌案,大喝道:“大膽錢理,你莫不是以爲是朕同鄉,幼時玩伴,就敢在朝堂上如此放肆?真以爲朕不敢殺你麼?崔愛卿何人,百官有目共睹,衆口一詞,他既作如此說,自有道理。清河崔氏之名,何等顯赫,豈會做這損國而利己的無恥之事?來人,將司隸校尉拖出去,杖責二十,再帶上殿來驗傷。”
崔琰和衆臣見劉赫竟然如此對待錢理,心中頓時大定。
“看來陛下當初也是受人矇蔽,才定出這等改制之策,想來必是這錢理無疑了,他一向爲朝廷執掌國庫,這等策略,只能是出自他之口了。好在陛下明察秋毫。”
百官之中,只有王允,他看着眼前這一幕,眉間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擰得愈發緊了。
錢理一把掙脫了上殿要抓他去杖責的兩名御林軍,叩拜劉赫道:“陛下,待微臣說完之後,陛下和諸位臣工,若是再覺得微臣是在胡言亂語,肆意污衊,那時莫說是要賠罪,便是太僕想要錢某項上人頭,我也拱手送與他便是。”
劉赫臉上怒色稍平,揮了揮手:“哼,朕就不信你還能說出什麼花樣來。你速速說來,若被朕察知有栽贓陷害之事,定然嚴懲不貸!”
“微臣遵旨。”
錢理躬身一拜,隨後轉身看向了已經被他氣得不輕的崔琰,只不過這時的他,再也沒有了方纔的恭敬之色,眼神之中,反而有着一股咄咄逼人之勢。
“你我同殿爲臣,如今在下奉旨,有話要問,太僕定要實言相告。”
崔琰面色一白,咬了咬牙,說道:“足下問便是了,崔某雖然不才,卻也知忠孝仁義,乃人之大節,事關朝廷要務,又在陛下面前,崔某絕無欺瞞之理。”
錢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雙眼,看得崔琰有些不自在了。
“太僕方纔所說,天下事,不患貧而患不均。國家社稷,非一人、一族所有,自當秉持公平,人人奉獻,此言確否?”
崔琰有些猜不透他想說什麼,不過還是點頭道:“不錯,崔某確是此意。”
“好,太僕承認便好。”
錢理隨後,在這大殿之中走了半圈,忽然喊道:“諸位可知,何謂公平?何謂不均?”
百官被他這一問,都有些發懵,王謙說道:“司隸校尉何以有此一問?《管子》有云:天公平而無私,故美惡莫不覆;地公平而無私,故小大莫不載。所謂公平者,人人對等,於國家社稷,無私奉獻,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芸芸衆生,各盡其力,是爲公平。反之,則爲不均。”
“好,太常好學問。”錢理誇讚了一句。
“如此,在下便要問一句了,如今朝廷現行之賦稅制度,諸公以爲公平否?”
衆人被他這一問,卻是愈發疑惑不解了起來。
崔琰反問道:“陛下執政多年,輕徭薄賦,四方歸心,怎會是不公之政?”
錢理搖了搖頭:“輕徭薄賦,未必公平。四方歸心,也可不均。”
“放肆!”
“大膽!”
“司隸校尉公然在朝堂之上,指桑罵槐,指責君上,實乃大逆不道,臣等請陛下將他嚴懲。”
劉赫對這一請求,卻沒有答允:“錢理雖然放肆,朕亦心有不忿,然方纔既然允其說完,自當遵守諾言,朕貴爲天子,怎能食言而肥?”
錢理再次叩拜:“微臣多謝陛下。”
隨後,他重新開口:“在下再次敢問太僕,如今陛下所轄州郡,田畝在不足百畝者,太僕可知有幾戶人家?田畝過五百畝者,又有幾戶人家?過千畝,萬畝者,又有多少?”
崔琰面露難色:“這……在下孤陋寡聞,願聽高見。”
錢理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訴你。”
說完,他看向百官:“如今我朝下轄,共有幽、冀、青、徐、並、兗、司、涼八州,有百姓五百六十萬餘戶。其中,田不足百畝者,有四百二十餘萬戶。田過五百畝者,不足五十萬戶,佔據總戶數不到一成。”
崔琰皺眉道:“那又如何?”
“如何?”錢理哂笑一聲:“你又可知,這不足五十萬戶,總共佔了多少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