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五年,七月。
入梅季節,渝都城的天空上烏雲密佈,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卻依舊沒有看到放晴,天空彷彿一直都在籠罩在幽暗之中。
大明宮。
宮廷九層樓。
牧景站在落地窗之前,修長的身軀越發的有一股凝重的氣勢,隨着大明對天下的一統,他這個皇帝也算是名至實歸了。
“陛下!”
一個青年拱手行禮,然後輕聲的道:“北方千里傳回捷報,我軍已把鮮卑主力趕出幽州,趕出長城之外了,收復了幽州!”
“遼東呢?”
“目前我軍主力還盤桓在幽州,遼東方面雖然各郡誠服,但是並沒有進駐,另外烏桓還沒有從遼東撤軍!”
“傳令他們,天下一統是我大明之底線,遼東一天不歸,我們一天不能撤兵,就算是死扛也要給朕抗住了!”
牧景冷酷的說道。
一國之底線,那就是寸土不讓的土地,這是不容商量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是!”
青年拱手領命,然後去傳令。
半響之後,有人敲門。
“進!”
牧景淡然的開口。
“陛下!”
走進來的人,躬身行禮。
大明一直以來對跪禮都不是很注重的,見面的時候躬身行禮就行了,隨着時間下來,這習慣也就形成了。
“孔明!”
牧景看着這中年兩鬢白髮,略微有些內疚。
作爲大明第一相的胡昭年紀不算大,但是最操勞的就是他了,每一次牧景征戰天下,守住家的人都是他。
文武雙全不爲過,他不僅僅精通政務,對軍事也精通無比,特別是針對這一次統一大戰,渝都受到影響,他的臨危不亂算是一個強心針,不然即使牧景能打下天下,也多少有些軍心波瀾。
爲了天下歸一,爲了這個帝國能重拾山河,他算是嘔心瀝血,整個大明,要說最忙碌的人,永遠都是胡昭。
“事情要做,但是不能着急,你要保重身體啊!”牧景輕聲的說道:“如今百廢待興,統一天下不是結束,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纔是最艱難的路,我們要走出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就要有抗住天下人反噬的壓力,你可不能在這時候倒下!”
少了誰,都能做事情,只是結果完全不一樣,胡昭的存在,對於牧景而言,就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緩衝地帶。
說句不好聽的,沒有胡昭守住朝廷底線,他不敢把新政推動了這麼迅速,畢竟新政影響了太多的人的利益,稍有不慎就全盤崩潰。
如果沒有一個穩重又有威望的朝臣來鎮壓大局,天下還是會亂的。
好比如當年秦國,商鞅變法誰都知道是好,是能爲秦國打下統一天下根基的政策,可反對的人卻無數,最後商鞅被五馬分屍,並非是商鞅變法不好,而是一種政治上的妥協。
牧景不想讓這種妥協出現在明朝廷。
大明朝廷實現新政是必然的事情,但是新政若是推舉不順利,那麼會有人出來扛鍋,可牧景不希望明朝廷出現第二個商鞅,這時候胡昭的存在,就尤爲重要了。
他能掌控朝廷的反噬。
“陛下放心!”
胡昭笑了笑,冷然的說道:“吾怎會如此輕易的倒下來,不能看到陛下把這天下治理的天平盛世,我死都不閉眼!”
他這話是有些幽怨的。
牧景訕訕一笑,他當然知道胡昭在埋怨什麼,事實上這也怪不得他,大明朝廷的根基這麼薄弱,他要是不能想點辦法,單單是去年大戰的那一筆撫卹金都沒辦法支付。
牧景轉移話題,道:“對了,剛剛傳來消息,幽州拿回來了!”
“吾正是爲了此事而來!”
胡昭拱手行禮,然後幽幽的說道:“陛下,不能繼續打下去了!”
“爲何?”
牧景眯眼:“遼東還沒有回來,鮮卑烏桓雖然退了,但是他們還掌控大批的土地疆域,隨時可以扣關而進,這時候不打下去,我們很難震懾他們!”
“不管是不是需要震懾他們,都不是這個時候!”
胡昭非常直接的說道:“這個時候,我們根本沒有足夠的資本繼續打下去,如果我們繼續打下去,那影響的是中原,中原纔剛剛結束了戰亂,陛下也清楚,這是一個百廢待興的時候,如果幽州戰爭拖的太久,恐怕這一戰會導致我們剛剛那個拿下的中原又起波瀾,畢竟人心難測,總有人不希望我們大明安好的!”
大明一統天下時間太短了,去年雖然打贏了那一場決定命運的戰役,可多少人不服大明的存在啊。
打仗歸打仗,地方治理歸地方治理,不是打贏了,他們就一定服,他們未必會反,但是他們絕對可以聽一套,做一套。
明面上服從你,但是暗地裡面卻聚衆造反,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過。
明朝廷未必怕,可這樣一來,明朝廷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牧景來回踱步,心中在權衡,拳頭緩緩的攥起來,他不想現在撤兵,一旦撤兵,接下來他好些年都未必能動鮮卑。
“陛下!”
胡昭繼續說道:“江東,中原,河北,這些地方,在今年不足半年之內,已經爆發了七次造反了,雖然都規模不大,被我們壓下去了,但是這也說明了不服從我們的人,大有所在,若我們繼續把注意力壓在邊疆,那麼長時間下去,這些看似小禍患就會變成大問題了!”
牧景知道胡昭說的都是老實話,大明朝廷看似一統天下,可實際上掌控的疆域,還是以前的疆域,其他的新的疆域,目前都在權力交替之中。
這要面對的事情太多了,新的秩序,當地鄉紳豪族的反應,百姓的支持……
這些都足夠讓大明朝廷忙活數年的時間。
如果這時候,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邊疆上,那麼就有可能讓中原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禍患變大變的難以處理。
這時候,朝廷應該把重心放在整理中原,整理整個天下之上。
“朕,應了你!”牧景艱難的道:“不過底線是遼東,必須要拿下遼東,我們才能撤兵回來,不然朕不應,大明將士也不迴應,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不能是殘缺的!”
胡昭想了想,道:“可!”
這應該是底線了。
不吃下遼東,即使牧景願意撤兵,樞密院這麼多人也不願意。
“臣提議!”
胡昭突然說道:“公孫度可以用,此人對遼東熟悉的很,而且烏桓南下遼東,他可能纔是最着急的!”
“他可以用嗎?”牧景反問。
“臣認爲可以!”
“若是他重新割據遼東,那朕是不是給他白做嫁衣了!”牧景猶豫,不是不想用公孫度,但是要慎用,不能讓公孫度玩耍他啊。
“他不敢!”
胡昭說道:“臣和他聊過一兩次了,此人已經被咱們打臣服了,他若有這樣膽子,那麼當初他就不會投降了!”
“好吧!”
牧景想了想,道:“朕會讓樞密院徵召他去幽州,讓他收復遼東,遼東拿下,立刻撤兵,但是鮮卑,烏桓都是心腹大患,朕必須要在北疆放有足夠的兵力!”
“臣認爲陛下所考慮的是非常正確的,我們早晚要對他們動手的!”胡昭心中也有一把熊熊的火焰。
這些遊牧民族要是拿不下,大明朝廷也不會安穩。
“還有一件事情!”
牧景道:“呂布怎麼處理?”
“看陛下如何想!”
“過河拆橋不好吧!”
“爲天下安穩,殺一可鎮天下大局,不足爲道!”胡昭也是狠人。
“算了!”
牧景搖搖頭:“朕可以不遵守對他的承諾,但是怎麼也要給張文遠幾分面子,既然他不敢反,就讓他回來吧!”
“陛下,他未必會臣服我們,不過只是求生存而已!”
“總有路讓他走的!”
牧景笑了笑,道:“就算他不願意臣服我們大明,不願意在朕手下當差,朕也沒有打算殺他,這人死在朕手中,天下之大,會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他的!”
“臣一直不明白,陛下到底如何想的,該殺的不殺!”胡昭直言說道。
“那是不該殺!”
牧景沉聲的道:“該死的都已經在戰場上死了,這天下死的人還不夠多嗎,還要用鮮血把這大地都染紅了你才甘心啊!”
“可他們的存在就是不安的源泉,不管是燕國,魏王府,吳國,正因爲他們都還活着,他們多少人在盤算着復甦!”
胡昭冷笑。
他不相信牧景是婦人之仁,但是他想不透牧景的如意算盤。
“無妨!”
牧景擺擺手,道:“朕已經想好了對他們的處置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朕不會拿大明朝廷來兒戲的,該殺的人,朕一定殺!”
“臣,拭目以待!”
胡昭深呼吸一口氣。
“還有事情嗎?”牧景看看窗外的天色:“沒事情朕去交代一下,今年的防洪事宜!”
“還有一件事情!”
“說!”
“蔡參政可能不行了!”
“什麼?”
牧景瞳孔睜大:“不可能的,上個月醫司不是提上來了老頭子的身體檢查嗎,雖然不太好,但是還能撐住一段時間了!”
“昨天他摔了一跤,就再也沒有起來了,他也沒有派人來告訴我們,是我今天想要找他議事,才發現了!”
胡昭說道:“他已經剩下一口氣了!”
“怎麼會這樣?”
“他想要安安靜靜的去,但是我總覺得,陛下該去送送他!”
“來人!”牧景低喝一聲。
“在!”
“派人傳皇后,命他去蔡府!”
“是!”
牧景冒着雨,來到了蔡府。
蔡府有些靜悄悄的,這一座在渝都也算是尊貴的府邸,其實人不多,蔡邕是一個簡樸的人,沒有家僕成羣,也沒有多少家人。
只有一些老管家和老僕人了。
“陛下!”
“拜見陛下!”
衆人看到牧景,紛紛行禮。
“不必多禮,老頭子呢?”牧景面容冷峻,雨水沿着他的額頭流淌,身上的衣袍都顯得有些溼潤了。
“老爺沒有在廂房,在涼亭,他可能察覺你要來了,所以硬撐着身體,要去給陛下跑燒一壺茶!”
“你們都在這裡,朕自己去!”牧景把親衛都留下來了,走進了花園,花園旁邊有一個人工魚塘,魚塘上面建立一個亭宇。
這是很多宅院都有的亭宇,讀書人喜意境,在這種意境之中邀請好友,青梅煮酒,不亦樂乎。
外面雨水啪嗒啪嗒的下,涼亭裡面,竹蓆鋪地,珠簾垂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彷彿有些睜不開的眼眸,坐在椅子上。
他正在艱難的動着手中的茶具。
牧景是踩着雨,走進來了,他看着這蒼老的蔡邕,心中不由自主的多了一份悲哀。
“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你北上!”
牧景跪下,哽咽的說道。
如果不是讓蔡邕北上操勞,不至於讓他生命消逝的這麼快的,老人家雖然老,但是養起來,還是能活下去的。
可太過於操勞,等於在燃燒生命。
大明從去年結束大戰開始,蔡邕就奔走四方,從關中到中原,從中原到河北,他不知道拜訪了多少大儒,多少世家門閥。
正因爲他的這一行,給大明朝廷減去了不知道多少的麻煩,讓大明順利的一統天下。
可也正因爲這一行,讓他爲之不多的生命,在不斷的燃燒之中。
“你沒錯!”
蔡邕微微擡頭,他看着牧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是承認牧景的:“你沒有任何錯,日後你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這天下,需要的不是我們這些活在過去的老臣,而是你這種能開創新世界的皇帝,遇上你,老頭子這輩子,也不算是虧了,不能忠於大漢,但是最少,老頭子已經忠於百姓了!”
“父親!”
牧景雙目含淚,有些哽咽。
“不哭!”
蔡邕搖搖頭:“你是皇帝了,不是當年那個在太學還要逃學的小傢伙了,你要學會承受自己的痛苦,這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皇帝!”
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了。
“你撐住,昭姬要來了!”
牧景道。
“老頭子就是不想讓昭姬太過於傷心了,才瞞着沒說!”蔡邕道。
他笑了笑,聲音虛弱,卻有力:“你來了,也算是一件美事吧,最少老頭子沒有白活這一輩子,能得一朝天子送行,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