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建興四年秋,趙舒終於答應起兵北伐。當然並沒有召告天下,也沒有向皇帝劉禪上奏《出師表》,趙舒原本已經寫好了出師表,後來想想在劉禪的眼中,自己是亂臣賊子,殺妻仇人,自己又何必去做作,只是聲言還政皇帝,自己帶兵離開成都,進駐漢中。誠如郭淮私下與他商議一般,趙舒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權位,可以傲視朝堂,不受劉禪約束,多是因爲軍中衆將的支持。既然魏延,桓易等將都有心北伐,趙舒若仍舊一意孤行,豈不寒了衆人之心。再者,呂容迫死皇后,趙舒與皇帝劉禪以及保皇派蔣琬等人的矛盾已經到了最大化,如果趙舒無心取而代之,就必須要想辦法化解,緩和這個矛盾。通常轉化國內矛盾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將矛盾轉移到國與國之間。而且蜀漢向以正統自居,斥曹魏爲叛逆,趙舒只需要藉着高皇帝,光武帝,以及先皇昭烈帝的名頭,說自己是弔民伐罪,光復大漢江山社稷,蔣琬等人便再沒有反對的道理。
從趙舒本心而言,並不想與曹魏開戰,從孔明的六出祁山,再到姜維的九伐中原,蜀漢的國力實在是不能與曹魏相爭。當然趙舒現在比孔明,姜維更佔有些優勢,比如南方叛亂早幾年就被平定,比如荊襄還在蜀漢手中,比如司馬實質上已經不算曹魏的臣子,但是趙舒仍舊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可以取勝。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人在廟堂,身不由己,看到魏延,郭淮等人急切的求戰之心,趙舒也不得不點頭答應,以此穩固自己在蜀漢的地位。
郭淮先回了荊州,魏延也趕去漢中準備,桓易,張嶷等將忙着集合軍馬,蔣琬,費禕等官急着籌措錢糧。趙舒也將地圖掛在自己的臥室,整日整夜的思量北伐大計,他知道自己這一點頭不打緊,卻關係着成千上萬,乃至上十萬將士的性命。
經過半個多月的緊張籌備,趙舒終於告別了劉禪親自帶領的文武百官,選擇一個良辰吉時,帶着成都五萬大軍起程,開赴漢中。成都政事決於蔣琬等人,戍衛交付吳氏兄弟,李嚴仍鎮白帝城,但部下兵馬抽調大半隨趙舒入駐漢中。安漢將軍桓易,“無當飛軍”都督張疑,副都督天翼以及大將軍長史楊儀,參軍李豐等人隨軍而行。非止一日,軍馬便至雒城,趙舒下令大軍就在城中駐紮一日。是夜獨與呂容,攜關統,帶數員家將,備好祭禮,前往雒城西南山中,關鳳墓前祭奠。
當年趙舒從劉備入川,便是在此山之中與關鳳定情,雖然時隔多年,但故地重遊,往昔音容笑貌不禁迴盪於趙舒腦海,一切的一切都恍如昨日一般。趙舒知道關鳳與自己一樣,不喜歡奢華,是以當初使桓易建墓之時,便叮囑從簡。這幾年來,國中無事,每年趙舒都會抽些時間來掃祭三五回。只是此次前往漢中,諸將有心北伐,戰端一開,怕是再無閒時前來此地,是以趙舒特意途經雒城,再來關鳳墓前憑弔一番。
三柱青煙,數碟果品,趙舒依舊如最初失去關鳳時一般沉痛,只有關統已經可以不用人教,便自己跪下,哭着喊“娘”,才讓趙舒心中覺得幾絲慰藉。每當看着趙舒獨坐在關鳳墓前,沉吟不語,呂容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有些遺憾。所慰者,自己擁有的這個男人是如此重情重義,遺憾的卻是,自己總是不能完全擁有他的心。
秋天的山林,總顯得有些蕭瑟,夜風吹來,呂容能感覺到一股涼意,不由地將懷中熟睡的關統抱得更緊些。已經過了子夜,明日還要行軍,呂容不得不提醒趙舒:“統兒已經睡了,我們該回去了吧?”這一句話纔將趙舒從回憶中拉到現實中來,有心多陪關鳳些時候,但也知道時不我待,只得點頭起身。
念念不捨再看了墓碑幾眼,趙舒終於開口招呼遠處家將牽馬過來。葉楓奉命前往魏國都城,趙舒身邊親衛換成蕭賁。此人原是馬超部下,受其大恩,故主死後,便一直跟隨趙舒左右,平日雖然話語不多,但恪盡職守,深得趙舒賞識。此刻聽到趙舒呼喊,急忙帶人將坐騎牽將過來。
趙舒剛欲上馬,卻聽得旁邊有些聲響,不禁停下動作,仔細一聽卻似乎有人在不遠處走動。在此荒山野嶺,又是夜半三更,趙舒身邊只有寥寥數人,若是有人行刺,便是十分的兇險。蕭賁更是不敢絲毫馬虎,早拔劍在手,回顧左右道:“保護將軍。”自己卻向着那聲音走去,厲聲道:“什麼人鬼鬼祟祟,還不快滾出來。”連喝數聲,均不見對方回答,蕭賁更是心疑,便要再行上前。趙舒卻恐他中人算計,急忙止道:“不可鹵莽。”乃復高聲道:“夜半山中兇險,既然有緣相遇,尊駕何妨一見,結伴下山如何?”
“哈哈。”頓時從林中傳出一陣蒼老有力的笑聲,便有老者答道:“素聞大將軍謙遜待人,今日相見果然不假,不似屬下粗人一般無禮。”被對方一口道破身份,趙舒心中十分驚訝,復見蕭賁又要作色,急忙揮手阻止,道:“家人無理,還請老丈見諒。老丈居此山中,必是當世高賢,還請一見。”
“無妨,無妨。”老者又答道:“老夫在此等候多日,便是奉有師命,爲將軍指點去路。只是老夫素來不見俗人,將軍欲見老夫,還請衆人迴避。”趙舒此刻身系蜀漢一國之重,怎能因對方區區幾句摸不着頭腦的言語,便冒險讓家將退開?便要措辭推脫,卻又聽那老者道:“當年許都夜觀星象,手中留字,將軍多年可已參破其中奧秘?”
“手中留字”四個字傳入耳中,趙舒心中更是大奇。當年他受困許都,與平原管神卜共觀星象,其後管輅又在他手心留下:“遇水即生,遇金而陷,遇火便走,遇木方興,遇土將”十九個字。這些年來,趙舒默默在心中參詳多次,似乎都有些眉目,卻又不能肯定,而且最後“遇土將”之後,明顯還缺少一個字,那有會是什麼?一直都是趙舒心中的一個迷,但他卻從來沒有向人提及,包括死去的關鳳,以及現在身邊的呂容。且不說趙舒還在回憶當年許都之事,對方卻又催促道:“將軍若是不願讓屬下回避,老夫只好就此別過。”
“老丈留步。”對方既然能知道手中留字這等隱諱之事,必然是與管輅有關。剛纔他又言及“師命”二字,趙舒自然想到對方是管輅弟子,此刻他心中正不知前途如何,好容易遇到這樣能未卜先知的高人,怎捨得就此別過?急忙出聲阻攔,又轉對衆人道:“汝等且先退下等候。”呂容擔心趙舒安危,有心不答應,但見他面有喜色,料想不會有危險,只好抱着關統與蕭賁等人離開。
再看不到呂容衆人的身影,趙舒才又道:“已無旁人,還請老丈現身。”說完便再次聽見一陣長笑,轉眼望去,就見一位老者從身側林中走出。藉着山間月色,趙舒將對方仔細打量一番,那老者雖然鬚髮盡白,但膚色紅潤,雙目精光四射,竟猜不出究竟年歲幾何。老者也將趙舒上下看了一遍,微微頷首,道:“先師曾言將軍容顏不改,此刻幸會,果如其然,真是羨煞人啊。”趙舒略作謙謝,便抱拳問道:“老丈兩次言及尊師,不知令師是哪位高賢?而老丈又如何稱呼?”
老者含笑答道:“老夫無名無姓,將軍無須在意。先師平原管輅,曾在許都與將軍有一面之緣,今日老夫來見將軍,也是先師臨終之遺命,爲將軍指點一二。”趙舒料得他是管輅弟子,聽着不驚訝,只是不想管輅卻還爲自己之事牽掛在心,於是長揖到地,謝道:“蒙管神卜錯愛,舒心中確有困惑,還望老丈不吝賜告。”
無名老者緩步上前,攙扶趙舒,道:“昔日先師曾贈將軍十九字,想必將軍已經有所領悟?”趙舒略作思量,再仔細回想那十九字。“遇水即生”,必是指自己長江遇險,重生於三國;“遇金而陷”,當是說自己在淮南戰場之上,遇到金泉這個小人,而身陷許都;“遇火便走”,大約就是許昌大火,自己被金煒等人拼死營救出來;“遇木方興”,莫不是指的自己遇到桓易,才逐漸在蜀漢陣營之中掌權?但最後“遇土將”後面卻是什麼樣的一個字,趙舒擡眼望向老人,便要開口詢問。不料對方卻先開口,道:“前面四句,將軍想也心中瞭然,只是當年先師還有最後一字未寫,便是要今日由老夫告知將軍。”說着便在趙舒掌心之中,輕輕劃了一個“死”字。
趙舒想遍所有,卻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字,身體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便聽老者笑道:“將軍懼耶?”趙舒自覺失態,遂訕訕笑道:“人死如煙消,若要離開如此江山,誰都難免有些不捨。”老者“哈哈”一笑,緊緊盯着趙舒,道:“旁人如此,只怕將軍未必。”
趙舒聽他話外有話,不禁心中生疑,正要開口詢問,卻又聽對方言道:“將軍何其不智也。生既非真生,死亦未必真死。再者人生百年,誰能無死?將軍位及人臣,享盡富貴榮華,且兩世爲人,還有何不足?”趙舒聽得更是驚訝,知道他必然曉得自己的來歷,乃笑道:“老丈所言是極,舒遠不能及。”說着再行一禮,恭聲道:“舒尚有一事請教,望老丈指點。”老者以手拂鬚,問道:“將軍欲問北去,成敗若何?”趙舒卻搖了搖頭,道:“舒不在意成敗如何,只問三軍將士死傷多寡。”
“哈哈。”老者朗笑數聲,道:“將軍上應天象,本有雄圖之業,奈何一味求‘仁’,才俄延今日仍不得志。此番北進,乃天機,將軍還是自己去體驗吧。”趙舒聽後心中略感沉重,但還是謝道:“多謝老丈真言。”老者又複道:“此雖天意,但也需人爲。豈不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乎?將軍仍須努力,老夫言盡於此,就此告辭。”言罷便要轉身離去。
趙舒有心挽留,但又覺得對方已經說的十分清楚,自己若再多問,便顯得有些貪心不足,只好再拜,道:“恭送老丈。”無名老者見趙舒如此輕易便放自己離開,倒略感吃驚,竟又不走,反問道:“將軍不問結果如何?”趙舒也是一怔,隨即笑道:“老丈適才不是已經見告,有‘死’而已。”
老者心中更覺得詫異,凝視趙舒良久,才微微搖頭,道:“天道無常,時時變幻。將軍若是有心,此字亦並非便是將軍結果。”趙舒聽他言外之意,似乎可以免除自己“死”之厄難,心中自然歡喜,便要再開口詢問,不料那老者說完這句話,舉步就走。趙舒急忙出聲喊止,對方卻並不回答。見那老者轉眼便走入林中,趙舒急忙追上前去,轉過幾棵古樹,卻哪裡還有對方的身影?
趙舒仍不死心,又高喊了幾聲,卻始終沒有迴應,只得獨自迴轉,來會呂容衆人。行不多遠,聽得人馬聲響,正是呂容久不見趙舒前來,又聽得他出聲大喊,便帶着家將復來尋找趙舒。兩廂見面,趙舒無恙,呂容心中稍安,便一起上馬,下山望雒城而來。趙舒心中仍在回想那老者的每一句話,所以一路無話,倒是呂容見他不語,乃道:“適才安國來過。”
關興奉命在外郡巡視,數月不見,趙舒聽到他的消息,急忙問道:“現在何處?”呂容答道:“當時你不在場,我只說你在姐姐墓前獨坐,不想有人打攪。安國便向着方向拜了幾拜,又復離去。臨走讓我轉告你,他也要隨軍前往漢中。現在想必已經到了雒城軍中。”
蜀中原無多少大將,難得關興要隨軍前往,趙舒心中自然高興,何況又多日不與他相見,便下令加快速度,趕回城中。呂容卻出聲喊止,讓衆家將先行,才私與趙舒道:“安國來時,滿臉怒容,眼光之中更透着一股殺氣。你還是小心些爲好。”趙舒知道呂容不會危言聳聽,卻又不願意相信關興,當真要來殺自己,只得重重嘆息一聲,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