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散關,是周朝散國的關隘,故稱散關。
當年漢高祖劉邦聽從韓信的“修修棧道暗度陳倉”,就是經過此關隘取了關中三秦之地,定鼎漢室江山社稷。此處是秦嶺的咽喉,扼住關中與益州的交通,戰略意義非凡,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而且得益於行走關中-益州的來往商賈如縷,關隘的修繕維護一直都很注重。
再加上面對西涼叛軍圍困陳倉,武都太守劉躬在華雄去了益州後,就調遣了兩千郡兵以及大量箭矢及糧秣前來守衛。
無論城防還是人力物資,都能稱之爲固若金湯。
華雄到了散關,就發現自己除了激勵兵卒們的士氣,以及巡視守戎情況之外,竟然別無他事。
好吧,主要是因爲朝廷平叛大軍,就在散關前方百里外落下營寨。
讓西涼叛軍不會冒着被前後夾擊的危險,前來散關騷擾。
不過呢,閒着也有閒着的好處。
他帶着板楯蠻外出溜達一圈,昭示自己來了散關後,就終於開始務武都長史這個官職的“正業”:替太守執掌兵馬。
督促着郡兵們,日夜操練軍中的陣列,各兵種的配合作戰,以及號令的申明等等。
還將三百板楯蠻部曲扔了出來,與郡兵們模擬實戰對抗,讓他們都儘快做好準備,去迎接血肉橫飛的戰場洗禮。
忙碌,而又充實。
只是這樣的日子持續半個月,就要告一段落了。
段煨和張繡,被當值軍候給抓了回來。
是被抓來沒錯。
他們的身影出現在關隘十里外時,斥候早就消息傳報給當值軍候。那名軍候見他們二人就帶着幾個隨從,就先不稟報華雄,帶了幾十強弩兵將他們給圍了起來。
張繡高舉手以示無敵意,還亮出了身份,說是華雄的故交。
但當那名軍候出於謹慎考慮,還是將他們將給繳械扣押了,才前來稟報。
因而,當華雄聞訊前來的時候,張繡就露出戲謔的笑容,“狩元,許久未見,卻不想成了你的俘虜。你這待客之道,令我大開眼界啊!”
“文常兄,多有得罪。”
華雄連忙拱手告罪,笑容晏晏,“非常時期,將士們也是盡忠職守,莫怪。等進了關隘,我再設宴給文常兄賠罪。”
正說着,眼角的餘光,也不由自主去打量旁邊的一人。
只見他約莫四旬,寬額方臉,鬚髮如戟,鼻若懸膽,兩道深深的法令紋猶如刀斧刻在臉龐上的一般,顧盼間不怒而威。且身軀頗大,雙手虎口處長滿了老繭,身上也有久居行伍之中的肅然。
此人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華雄心中暗道。又見張繡站的位置,還微微落後了此人小半步,更是詫異。
董卓的麾下,一直以善戰著稱。其部將諸如胡軫、李傕、牛輔、樊稠、楊定等人,之前都是涼州闖出一番名號的人物,就是不知道來的這位是誰?
而且,我與董卓素來不和,怎麼就派人前來了?
心裡在思緒着,口中卻是不慢,華雄先給那位拱手示意,“文常兄,不知這位是?”
“哈!狩元,這位校尉與你大有淵源。”
張繡大笑,向前一步伸手虛引,“此乃故段太尉的族弟,名諱煨,如今在前將軍麾下任職。”
原來是武威段煨,段忠明啊!
歷史上董卓一系西涼諸將中,鮮少有得善終的人。
“雄,見過忠明公。”
華雄連忙恭敬出聲,以子侄之禮拜。
沒辦法,這位年齒不高,但輩分太高了。
作爲昔日段熲的下屬夏育,見了都得先行拱手行禮。
段煨也很會做人。
先以段熲族弟的身份受了一禮,然後就以官職秩序拱手回禮,“不敢當。在下官職爲校尉,與華校尉同,不必多禮。”
也讓華雄心中好感大生。
要是段煨一直襬着長輩的姿態,他纔不想搭理呢。
畢竟他的先生夏育,當年只是段熲的故吏,又不是拜了段熲爲師。他華雄念這點香火情,那叫仗義,不念那也是本分。
寒暄了幾句,三人便移步關隘內設宴而談。
軍中宴席,一向簡單。
再加上華雄也不是大戶人家出身,沒那麼多講究,宴席也就有泛起幾點油花的糜羹、麥餅、豆飯以及幾個馬奶酒酒囊。
要不是席中還烤着半牉羊肉,說是用來招待鄉下亭長的規格都不爲過。
不過彼此都是行伍之人,又是出身於邊陲粗鄙之地,段煨與張繡也早就習慣了。入席後,舉盞邀杯,敘說各自的際遇以及當前戰事種種,有張繡這個性格豪邁之人見縫插針的發科打諢,倒也賓主皆歡。
待酒飽飯足後,張繡就放下酒盞,輕輕的咳嗽了聲。
也讓華雄凝住心神,饒有興趣的捏起了鬍鬚。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前方戰雲密佈之際,身爲董卓麾下的張繡和段煨卻突然造訪,必然是有事。
但華雄奇怪的是,董卓派他們前來,是想要玩什麼不安好心的詭計呢?
對!
是不安好心。
華雄可不認爲,性格以暴戾恣睢著稱的董卓,會忘了自己曾經摺了顏面之事!
“狩元,我等此番前來,爲的是平叛之事。”
張繡也不喜繁文縟節,轉頭去看了段煨一眼,見到對方微微頷首後,便直接就開門見山,將牛輔叮囑他們轉達的話語學舌了一遍。
末了,還加了一句,“讓狩元出關隘誘敵,雖然是良策,但也兇險異常。我與段校尉來時路上也商議過了,狩元當謹慎思慮,再做抉擇回覆與否。”
呃........
這兩人雖然在董卓麾下,但還是念及着與我情誼的。
華雄心中泛起了感動之意。
當張繡敘說完,他就猜到了董卓此舉,是公私兼顧!
既是有早日擊破叛軍的公心,也有讓自己陷入險地的私心。
不然的話,爲何董卓不讓自己的麾下,前去誘敵呢?他麾下足足有兩萬兵馬,調出兩千步騎去誘敵很難嗎?
帶着感動,華雄先拱手致謝。
然後就低頭沉吟,想着以什麼理由來,回敬董卓的一番“好意”。
好一會兒,便昂首而言,“還請兩位代我如此回覆前將軍:爲國效力,乃我輩將士之本分,雄豈能惜性命而推辭邪?不過,朝廷詔令除了命我固守關隘外,並無它意。是故,雄想問,讓雄去誘敵的調度,左將軍可知道否?若是知道,當知公事不私授,以軍令前來調度雄才對。不然,雄擅自出兵,豈不是違背了朝廷法度?”
“此言大善!”
一直鮮少出聲的段煨,聞言就擊案而贊。
又見華雄投眸過來,便出聲解釋道,“狩元,你既然是夏司馬之徒,也就與我那已故族兄有些淵源。如今你年齒輕輕,便闖出了大好名聲,日後前途無量,也定能讓我武威段家與有榮焉。雖說我已投身於前將軍麾下,但也不想見你陷入險地。此番也是奉命而行,不得已走一遭罷了。”
原來董卓之心,連你們都瞞不住啊......
華雄心中暗笑,也忙不迭地拱手謝過。
而那段煨擺了擺手,繼續以軍中之事告知,“狩元,你不在陳倉那邊,有些事情不知道。此次平叛主將的皇甫將軍,數月前下令各部堅守,不許擅自出戰,此將令至今未改。想必,皇甫將軍是在等叛軍銳氣殆盡,如上次一般起內訌,再一戰而定。”
說道這裡,他臉上神情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前將軍求戰心切,想以你來誘敵,也是出於爲國效力的公心。你如今以朝廷法度拒絕就拒絕了,莫要心生別念。畢竟,前將軍戎馬二三十年,多有戰功,乃國家倚重之將。”
好嘛,這是以長輩的口吻再叮囑了。
意思說白了,就是如今董卓權勢太重,你華雄還惹不起,當忍就忍了。
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年輕氣盛的針尖對麥芒,免得被人給記恨了,鬧出類似今日這種被算計去當誘餌的事。
“諾!長者叮囑,雄定記在心裡。”
當即,華雄離席,情真意切的給段煨躬身作揖。
段煨也挺直了身軀,撫須頷首,笑容晏晏的受了他一禮。
旁邊那張繡,等華雄禮畢了,就打了個哈哈,“你們兩位也真是,將宴席弄得如此嚴肅,害我都無心宴飲了。”
這句話,也將三人的宴席落下帷幕。
段煨聞言就起身,以回去給牛輔回稟和擔心外出太久被軍法問罪爲由,辭別了華雄的留宿,與張繡再度冒着風雪歸去。
只是在翌日,張繡又獨自過來了。
這次不是私下來訪,而帶着皇甫嵩的將令來的。
當牛輔將段、張二人轉告的華雄回覆,告知董卓後,董卓思來想去,就玩了個偷樑換柱。
他將華雄須有正式將令才能去當誘餌的理由,變成了自動請命爲國分憂,請求持節的皇甫嵩頒佈將令,讓他前去誘敵。
恩,天子劉宏讓皇甫嵩當平叛的主將時,爲了更好的調度各部兵馬和各郡物資以應對叛軍,還賜下了旄節。
是有權力,調動戰區周邊兩千石官僚的。
華雄之前不在散關就罷了,如今到了前線,自然也要受他的節制範圍中。
董卓就是抓住了這點,一番慷慨就言。
說什麼華雄乃西涼後起之秀,天子親口稱讚的虎臣,此番主動請命充當誘餌,他們這些宿將怎麼能拒絕呢?怎麼能不成全後輩報效國家的拳拳之心呢?
讓皇甫嵩沒有了反駁的理由。
尤其是,董卓還陰惻惻的加了一句:若是拒絕了華雄之請,說不定會被別人說他們兩個,是在貪戀權位,打壓後輩立功而鞏固自身權勢。
不過呢,皇甫嵩也不是以言辭就能擠兌得了人。
他允了董卓的提議,用印擬了將令,但還加了一條。
讓自己的從子,依舊擔任着軍正的皇甫酈,隨張繡前來散關給華雄送將令。
說什麼,華雄正處於血氣方剛的年紀,又受天子聖眷甚隆,思慮熱血了點也很正常。但此番誘敵之策的執行,絕非一腔報國熱血就能完成的。
是故,就想讓皇甫酈前去叮囑幾句,順便看看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擔任誘敵的將領。
好吧,此舉讓董卓甲冑之內的裡襯,瞬間溼透了。
他當然知道,皇甫酈去了散關,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只要華雄矢口否認自請充當誘餌,那麼,他的計謀就暴露無遺。
軍中是生死之道,事事無小事。
假傳消息這種事,以皇甫嵩一絲不苟的性格,絕對會上表給朝廷的。以天子對華雄的聖眷,他董卓這個前將軍的官職算是到頭了。
該死!
那一刻,董卓都瞬間想好了後路。
將女婿牛輔拉出來當替罪羊,說是他嫉妒華雄的軍功,故意傳達消息有誤的。
至於牛輔會不會反水.......
這個不需要考慮。
牛輔被問罪了,只要他董卓權勢還在,還有能力讓他復起。
但是他董卓要是仕途受挫了,身爲女婿的牛輔也絕對會被牽連,淪爲被扔到大漢朝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坐等發黴,此生都升遷無望。
恩,事實證明,他有點想多了。
華雄見到張繡去而復返,還是與皇甫酈同來的時候,心裡就猜到了七七八八。
待到皇甫酈私下尋他,代皇甫嵩問起華雄是不是真的,自動請命充當誘餌時,他剛想矢口否認,但話還沒出口就生生的嚥了回去。
他想起來了,段煨昨日的勸告。
權勢不如人之時,能忍的,就忍着。
沒必要爲了逞一時之快,將以後報復的機會,都給弄丟了。
是的,他覺得如今死磕董卓,對他自己完全沒有好處。
西涼叛軍一日不滅,與羌胡有上百次作戰經驗的董卓,就不會被朝廷扔掉。就算是坐實了他假傳消息,朝廷出於用人之際,問責也會是雷聲大雨點小。
如此一來,自己豈不就是“打蛇不死後患無窮”,日後迎來董卓無窮無盡的報復?
何必呢?
而且,華雄是知道歷史軌跡的。
董卓馬上就迎來權柄滔天的時候了。
到了那個時候,連皇甫嵩這種社稷功臣都被下了牢獄要論罪處死,後來還是因爲其子皇甫壽堅的求情,董卓才網開一面。
自己無根無萍的,拿什麼和董卓死剛?
還不如趁機釋放點善意,看能不能化解了彼此的怨恨。好爭取時間猥瑣發育,等積攢足夠實力了,再拿他開刀祭旗!
想通了這些,華雄對皇甫酈的問話,答案都是肯定的。
還做出了一副,甘心爲大漢朝廷百死不辭的姿態,就差沒擠出幾滴鱷魚眼淚了。
也讓皇甫酈在離去之前,還拉着他的手,感慨了一句,“狩元效忠貞之誠,真乃我輩之楷模也!”
而張繡的離去呢,則是帶着華雄的私下寄語。
給董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