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城外,漢軍營寨。
隸屬前將軍的中軍大帳內,董卓與牛輔相顧而坐。
兩人案几之上,烤得外焦裡嫩的羔羊肉,以及溫好的幷州汾酒佳釀,都沒有動用過的痕跡。
可見他們沒心情飲宴。
其中,跪坐於下首案几的牛輔,臉色煞白,眉目之間盡是苦澀之意。
依舊烏黑茂密的鬍鬚,伴着嘴脣哆嗦了好一會兒,他才拱手致禮,艱難的蹦出了幾個字,“小婿能得今日榮華富貴,皆賴外舅提攜之恩。此時此刻,安能有不允之理乎?”
好吧,董卓將他招來,是商議讓他當替罪羔羊的事。
說是商議,也是定論。
因爲牛輔根本不會反抗,更不敢有異議。
讓他主動擔責,牽扯的考量,他不需要董卓分析也能明白。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心甘情願卻是另一回事。
他年齒尚堪堪四旬,正是年富力強、滿腔鬥志要建功立業之際,忽然要無奈爲董卓擔責被朝廷問罪,終究是心有幽怨的。
“唉.......”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董卓臉上也露出一絲憐憫,聲音悠悠,“此番無辜連累於你,是我想除華雄之心太急了。不過你也放心,至多三五年,我就算是傾家蕩產去餵飽張讓趙忠等中常侍,也要讓你官復原職!”
呼........
牛輔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將臉色恢復如常,還努力給了董卓一個笑容,“小婿與外舅本是休慼與共,外舅口出自責之言,是折煞小婿了。再者,只要外舅權柄依舊,小婿尚未老邁,豈能一輩子淪爲鄉下老農邪?”
“甚好。”
微微頷首,董卓不復再言語。
直接舉盞,以長者之尊敬了牛輔一杯,將此番情誼記在了心裡。
而就在此時,門外親衛有聲傳來,“啓稟將軍,別部司馬張文常已歸來,有事求見。”
張繡回來了?
他還能有什麼事求見!
不就是華雄這個豎子,將本將軍假傳消息之事,捅給皇甫酈了唄!
董卓眉毛微挑,旋即又讓臉色陰沉了幾分。
用眼角餘光不留痕跡的,撇了臉色又開始發苦的牛輔一眼,纔出聲,“讓他進來吧。”
“諾。”
伴着親衛的應聲,一陣腳步聲響起。
撩開賬簾布進來的張繡,很恭敬的行禮,“見過董將軍、牛校尉,繡歸來繳令。”
“恩......”
擺了擺手,讓張繡站直身軀,董卓露出和藹的面容,“文常連番奔波,多有辛苦,待會兒自尋軍需官領取獎賞吧。”
不得不說,董卓能讓麾下盡願效死,是有道理的。
哪怕是此番自己謀劃不成,也不會遷怒於他人,還念及了張繡的奔波之勞。
“諾!多謝將軍賜下!”
張繡連忙再度行禮致謝,然後才擡起頭,面露喜色,“將軍,繡前來稟報之事,乃是想告知,將軍誘敵之策,事諧矣。”
嗯!?
董卓聞言當即睜大了眼睛。
而下首的牛輔更加驚愕,聞言直接就站直了身軀,連案几都給撞倒了。
將美酒和吃食灑了滿地都是,讓軍帳內狼藉一片。
不過呢,董卓沒心思計較這些,而是目光死死的瞪着張繡,“文常,你此言何意?”
見他們二人驚詫,張繡心裡也有些好笑,連忙解釋了一番,“回將軍,華狩元已經接了將令,表示願意當誘餌之事。皇甫軍正,也已經前去稟報左將軍了,想必等下左將軍會遣人來詔將軍前去商議。”
呃.......
牛輔滿臉驚喜交加,不由將有些疑惑的目光,投到董卓身上。
他有點想不明白,方纔這位外舅還要讓他擔責呢,結果張繡就來告知事情已經辦妥了。
這裡面,是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內情嗎?
面對牛輔的疑惑,董卓有些無語。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當年他可是威脅過華雄,要取了其性命的!
如今他竟然沒有趁機報復?
難道是,這個豎子所圖甚大,想到了讓本將軍更加難堪的伎倆?
董卓捏起了鬍鬚,眯起來的眼睛,讓戾狠的眼神不停的閃爍。
咳咳........
幾聲輕咳,張繡打破了他們的沉思,從袖子裡掏出一片布帛,向前一步雙手呈上,“將軍,這是華狩元託付我送來的書信。”
你不早拿出來!
董卓心裡有些不悅,臉色如常的接過,細細看了起來。
看着看着,就捏起了鬍鬚,面如沉湖,陷入沉吟。
也讓賬內其他兩人屏障了呼吸,不敢驚擾。
布帛不大,寫着的話語,也就寥寥數句。
“呈前將軍表,雄昔日年少,不識禮數,在美陽時冒犯將軍虎威,實屬該死。如今年齒漸長,常爲此悔恨不已,亦懷負荊請罪之心。正逢將軍爲國謀,圖叛軍之策來,雄不才,願全將軍之意,率軍助之。但願將軍亦能釋懷,效仿故段太尉與張太常故事,雄不勝感激!”
恩,段煨和張奐的故事,是指這兩位名將因爲對待羌胡作戰的政見不合,演變成爲結仇。段熲任職司隸校尉的時候,就想將收羅罪名將張奐趕回西涼,沿途殺害。
後來張奐以書信示屈服之意,讓段熲釋懷才做了罷。
這件事情,作爲張奐舊日麾下的董卓,也是知道的。
因而,他也明白了華雄的意思。
華雄想借此機會,化解兩人之間的昔日矛盾。
並且說彼此同爲西涼邊陲之人,將自己擺放在後輩的位置,表示了對董卓的敬意。
誠意,堪稱滿滿。
讓素來暴戾恣睢的董卓,都有了些猶豫。
如果拋開了昔日美陽之事,好像自己和華雄也沒有衝突吧?
好一會兒,他張開眼簾看着張繡,“文常,你與忠明前去散關時,忠明可是對華狩元說了什麼?”
“回將軍,段校尉有言告誡華狩元。”
張繡頷首,將路上早就躊躇好的言辭扔了出來,“段校尉言,將軍乃國之干將,又是我等涼州豪傑,讓華狩元以禮事之。”
“哈哈哈.......”
瞬間,董卓就爆出了一陣大笑,顧盼間頗爲自得。
笑完了,又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個段忠明啊,有心了。也不枉老夫當年拉他一把!罷了,文常,你再辛苦一趟,替老夫回覆華狩元一聲:我西涼男兒,當銳意進取,着眼未來,從不執念於舊日之事。”
好嘛,他這是接受和解了。
“諾!”
當即,張繡就恭聲而應,剛想做別而去,卻又被叫住了。
“文常且慢。”
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董卓擡手推翻方纔的決定,眼眸還閃過幾道精光,“恩,你先歸去歇下。待我去會完左將軍後,再尋你說事。”
這出爾反爾的,也讓張繡滿腹疑惑。
但也不敢問,應了諾後,自行歸去等候。
而旁邊的牛輔就沒有這番顧忌。
他見董卓已經起身,準備前去找皇甫嵩商議,便連忙出大帳呵斥部曲備馬隨行,沿路上問出了疑惑,“外舅,可是發覺了華狩元有不良居心?”
“非也。不過是我有些思量罷了。”
董卓接過馬繮繩,一躍而上,“你不必隨去了。誘敵之策已成,你速去整頓兵馬備戰。哦,對了,記得去叮囑那郭阿多,讓他莫要尋華狩元生事。”
“諾,小婿這就去。”
牛輔見董卓沒說透,也不再問。
既然都讓自己去叮囑郭汜不要記恨華雄了,肯定就是和解的意思。
至於董卓的思量,該讓他知道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反正他又不是外人。
恩,他的想法很對。
翌日,當董卓以段煨爲主、張繡爲副,率領一千兵卒趕往散關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這一千兵卒,可是董卓的本部嫡系!
精銳異常!
除了董卓自己和他牛鋪以外,不曾假他人率領過。
因而牛輔也明白了,董卓這是要拉攏華雄,引爲助力!
一方面,是用這些嫡系兵卒,讓段煨帶去和華雄一起誘敵,以此來傳達一個意思:他的誘敵之策,絕對沒有將華雄當成死誘餌之心!
另一方面,則是想通過此次誘敵之戰,讓華雄明白一個道理:只要和他董卓爲善的,他董卓就一定會記在心裡,就絕對會讓對方有功勞可圖!
既是示之以誠,又是誘之以利的。
不是有拉攏之心,還能是什麼?
對此,牛輔心裡和明鏡一樣,也樂見其成。
既然都和解了嘛,又都是邊陲之人嘛,華雄如今被天子聖眷,如果能拉攏過來引爲助力,以後對彼此都有好處。
.........................
冬十一月了。
圍困陳倉的西涼叛軍,中軍賬內一片寂靜。
高據案首的王國滿臉焦慮,分列左右的韓遂與馬騰,一個煩躁不安,一個眉目深鎖。
煩躁的人,自然是馬騰。
他還惦記着要攻佔整個右扶風,好逼迫茂陵的宗族們,將他先父、先大父列入宗祠呢!
結果呢,從五月份興兵而來,如今卻連陳倉城都沒有攻下。
十數萬大軍啊,一座城池都啃不下來!
該死的!
他心裡狠狠的咒罵着。
因爲攻不下陳倉,最大的原因不是陳倉城池堅固,而且各方勢力都不願意自己損失太大!
而且,他之前的提議,自己獨自率軍去攻打槐裡,讓朝廷平叛大軍顧此失彼,也被王國和韓遂否決了。
理由是朝廷將士很精銳,皇甫嵩與董卓又是宿將,不宜分兵被各個擊破。
這個理由,馬騰當時一聽就想罵人。
什麼叫被各個擊破?
不過是覺得留下來啃陳倉城,損失太大罷了!
而如今,這個分兵戰略已經不能再提了。
方纔斥候來報,說原本駐守在武都散關的華雄,與董卓的部將段煨,合兵約兩千人,正緩緩往渭水而來。
而且其麾下,還有三百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板楯蠻!
這就意味一個可能:如果讓這支偏師跨過了渭水,就有可能倚仗板楯蠻的優勢,走隴山襲擊他們的後方。
無論是汧縣、回城、番須口等這些右扶風境內的縣或關隘,甚至是漢陽郡內的隴關,都有可能被襲擊。
雖然說,就三百板楯蠻,也鬧不起多大動靜。
然而這些人倚着山區地形,頻頻騷擾糧道,或者是破壞道路什麼的,也夠他們受的。
尤其是各大種羌對板楯蠻有畏懼之心。
一旦讓板楯蠻渡過渭水,出現在後方,應邀而來的羌人會士氣跌落的!
至於讓騎兵來回巡視於道,趁機圍剿之,也不妥當。
騎兵是無法進山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派兵馬前去堵,讓華雄止步於渭水南岸。
甚至,滅了這兩千人,讓朝廷平叛將士士氣大崩。
只是這點可能性不大。
他們三人都通曉兵事,自然也能猜到,華雄既然以區區兩千人就膽敢出來挑釁,絕對是有後手的。
這就是個誘餌!
但也是讓他們,不得不去吞了的誘餌!
如今,他們三人,就是在爲如何去吞了個誘餌商議。
意見很不統一。
韓遂的意見,是派一支兵馬往渭水北岸落營,讓華雄無法渡過渭水便是。
然而,王國是想發大兵去滅了。
他是對華雄恨不得挫骨揚灰,而且覺得,華雄的三百板楯蠻最有可能越過隴山進攻漢陽郡隴關,那可是他的地盤!
至於馬騰呢,則是想將計就計。
漢軍不是要誘敵嗎?
直接派一支兵馬過去與華雄的偏師糾纏,分出五萬大軍埋伏與渭水側,等漢軍的伏兵出來了,再來個黃雀在後!
反正皇甫嵩和董卓就四萬兵馬,以一比二的傷亡拼掉,都不吃虧!
因爲只要擊潰了這四萬兵馬,陳倉城就會變成無援軍的死城!甚至整個關中三輔,朝廷都無法再阻擋他們腳步的兵力。
畢竟,朝廷另一支大軍,還在幽州與張舉作戰呢!
就連天子劉宏組建的西園新軍,都派出了下軍校尉鮑鴻部,前往汝南討伐葛陂黃巾了!
此等良機,怎麼能失去呢!?
就不擔心萬一幽州張舉被擊敗了,朝廷將更多兵力調來關中嗎?
馬騰神情憤慨,看着韓遂的眼眸裡也充滿了不滿。
這次他和王國的意見,幾乎是統一的。
而韓遂的地盤遠在金城郡,並不在乎板楯蠻是否能越過隴山。他就此番出兵,不過是踐行去年給馬騰的承諾,以及撈點好處罷了。
不過呢,迫於兩人的壓力,他最終還是應了下來。
只是提出了一個條件:將計就計的伏兵,由王國和馬騰麾下組成,他只出五千兵馬去和華雄糾纏。
當然了,理由還是有的。
說什麼圍困陳倉城和監視漢軍大營,也是需要不少人馬的,他韓遂願意領此責。
對此,王國與馬騰心中不滿,卻也只能認了。
沒辦法,不認的話,韓遂連五千兵馬都不派出來,他們也無可奈可。
而且韓遂的誠意還很不錯。
這五千兵馬頗爲精銳,是金城郡豪強大戶的私兵和湟中羌胡部落組成,主將也素有勇名。
韓遂的女婿,閻行。
他之前被華雄空弦戲弄過,進攻華雄不會留有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