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示了夏育和閻忠兩位老人家後,華雄還是決定赴約。
此時正好皇甫嵩追擊至汧縣大勝的消息,已經傳來了西縣,他也想看看,吃了敗仗的馬騰這位昔日故人。
不是爲了看笑話。
而是想知道,此情此景下,馬騰是有何見教。
以他的爲人,肯定不會做勸說從叛的無用功,更不會趁機埋伏刀斧手將華雄給梟首傳示涼州了。
馬騰在涼州的名聲,一直都是很好的。
無論他是當初的涼州軍司馬,還是如今的叛軍首領,都沒有擅殺無辜和橫徵暴斂的暴虐之事,還勒令羌胡部落不許劫掠黔首百姓。
而且此次傳口信,他讓馬超當信使。
就有幾分用長子馬超的性命,來“示之以誠”的味道。
自己不去赴約,未免弱了聲勢。
是的,華雄沒有讓馬超英年早逝的打算。
禍不及家人嘛。武山塢堡那邊,自從夏育來到西縣後,叛軍連監視都放棄了。
再者,做人還是要有底線的。對一個十二歲的傢伙舉起屠刀,這種事情做了,以後不得被唾棄到體無完膚?
不過呢,有些惡趣味,還是可以試試的。
馬超來到西縣後,見到華雄時,是以“華校尉”稱呼的。
所以呢,華雄當時就斜眼瞥着,這個毛都沒長齊、堪堪及自己肩膀高的未來名將,語氣有些期待,“我與你阿父,是平輩論交的。”
“嗯?”
當時的馬超聞言,就昂頭挑眉,神情頗爲驚詫。
嗯什麼嗯?
你個小子,懂不懂禮儀?
還不趕緊的,以子侄之禮躬身作揖,叫“世叔”!
ㄟ(▔,▔)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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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五年,公元188年,除夕。
老天爺用一場大雪,來告訴人們歲月的新舊更替。
華雄帶着百餘板楯蠻部曲,出木門道赴馬騰之約。行約五六裡,便看見一個小軍帳很突兀在落下山腳側,帳四壁都割掉了,頗有點像個山腳亭子。
也很清楚的看到,馬騰是獨自一人坐在大帳內。
以對宴的方式,擺設兩張短小的案几;中間設火堆,架着半片羔羊在炙烤,而兩案几交錯處的雪層依稀,被一隻紅漆小陶爐點在上面,冒着嫋嫋炊氣。
尚未走近就隱隱約約的,聞到一股烈酒的味道混着肉香蔓延。
這幅架勢,還真挺像是老友敘舊的。
華雄見狀,遠遠就躍下戰馬,揮手讓板楯蠻自去尋地方避風雪,獨自徒步向前。
那邊的馬騰見了,也起身迎上來,含笑拱了個手,口中的話語猶如知交,“狩元,我等許久未見了。”
語畢,便虛引入席,勸酒邀杯。
待酒肉七八分飽,他便將廢掉王國首領之位,以及自己接手漢陽各縣的事情說了,還加了一句,“狩元,我不日將在武山那邊駐守一部兵馬。是爲了與王國劃分勢力範圍,沒有圍攻武山塢堡之意,你別多心。”
華雄當即愕然。
對於叛軍的突發變故,他還真不知道。
心裡也生出了一個想法:該培養奸細,建立情報系統了!
就算無法做到刺探軍情,至少也要保證對各地的變動趁早了解,以備自己能及時綢繆。
然後,就捏起了鬍鬚,順着王國已經歸去隴西的現狀,思考起了河首之地張都尉那邊的應對之策。
卻不想,他還沒理清思路呢,馬騰就自己提了出來。
一針見血的,指出失勢的王國在修整後絕對會攻打河首之地,並且隱晦的提出了,作壁上觀的韓遂,是等着坐收漁利。
也讓華雄心中更加詫然了。
明明雙方都隸屬不同陣營,以後也必然會兵戎相見,馬騰爲何要提醒自己這些事情呢?
難道是馬騰和韓遂,如今就開始相互攻伐了?
華雄心中不解,也就勢問緣由。
“我不想與狩元你兵戎相見。”
馬騰露出了笑容。
臉色頓了頓,又露出一絲悵然,“至少,在數年之內,我不想看到你率軍從西縣來襲。”
原來如此。
華雄略略沉吟,就瞭然了。
漢陽郡渭水流域的城縣,馬騰是剛剛驅逐王國而納入懷裡的,需要時間去安撫人心和鞏固權威。況且他還要佈防大量兵馬在隴關,防備朝廷大軍從關中進軍涼州。
這個時候,他就想與華雄能達成短暫的共識。
他不會騷擾西縣,好讓華雄能從容支援抱罕張都尉那邊,防備王國的進攻。
雙方合則互利,都避免了雙線作戰。
“如此正好,我也不想與壽成兄兵戎相見。”
點了點腦袋,華雄應了下來,然後話鋒一轉,“不過,壽成兄,我畢竟是朝廷將士。若是朝廷有詔令來,今日我等私下之約,恐怕就不能遵守了。”
公與私,還是要分明的。
“有你這句話就行。”
得到肯定答覆的馬騰,心情大好,再度舉盞邀杯時,還開起了玩笑,“素聞狩元以狡詐著稱,不想今日果真如此!以武都郡的出產,朝廷還會讓你出兵攻打我冀縣不成?”
的確,朝廷短時間內,是不會詔令華雄出兵征伐的。
武都郡的征戰底蘊早就被消耗一空了。
又要面連王國的來襲,華雄以及張都尉等人沒錢糧之下,守住疆域不失就是萬幸,朝廷那還會有額外的詔令來。
至於由朝廷補給錢糧,這個不需要考慮了。
大漢關東州郡的叛亂也不少,朝廷財政早就捉襟見肘;而關中三輔以及漢中郡的錢糧,在持續的數個月的陳倉之圍,早就被數萬大軍的吃喝用度給消耗得所剩無幾。那還能擠出來供應涼州這邊?
關於這點時局,明眼人都瞭然於胸。
馬騰也不例外。
當然了,華雄也是心知肚明。
之所以多嘴一句,不過是不想落個言而無信的名聲罷了。
畢竟在西涼,信譽是很重要的嘛。
而且雙方還是對立的,萬一以後馬騰漏出了破綻,讓他華雄有了一舉擊潰的機會,難道還會錯失良機不成?
到時候給朝廷上表請徵,也不難啊!
達成了共識,確定雙方短時間內沒有衝突,有酒意助興下,讓兩人的談興也濃了起來。
畢竟拋開了對立的身份,彼此都是習慣行事利索的行伍中人。
也難免的,聊到當時兩人身爲同僚的時候。
馬騰說着說着,就陷入了沉默。
只是有一盞沒一盞的灌着酒,盯着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滿臉的寂寥扔在刺骨的朔風裡。
華雄沒有打斷他的惆悵。
也沉默的看着,已是銀裝素裹的天地間。
都是生而爲人嘛,就算是殺伐果決的弄潮兒,也偶爾的,需要想靜靜是誰......
咳咳。
好一會兒,馬騰才扭過腦袋。
語氣有些寂寥,出聲問道:“狩元,若是那夜我聽了你的勸,也不至於淪爲讓先祖蒙羞的地步吧?”
而那夜聽勸,則是指當年耿鄙身死後,華雄曾經勸他率兵回冀縣,和太守傅燮一起堅守城池,繼續當大漢將士。
只是他沒有聽。
而是選擇堅守平襄城,最終接受了韓遂的勸說,從叛。
如今,捍衛漢旌的華雄,成爲名揚天下的“虎臣”;而他雖然也成爲手握重兵的首領,但也迎來了罵名:他這一支血脈被扶風馬氏從族譜除名。
“壽成兄,你的容貌老了好多。”
華雄沉默了好久,才聲音幽幽。
的確,馬騰一臉的憔悴。
明明纔剛步入正值壯年的四旬,如今眉心“川”字緊鎖,微微發白的雙鬢下,是密密麻麻的魚尾紋。
“嗯?”
面對華雄的答非所問,馬騰有些不解,疑惑的揚了揚眉。
也許是也沒有答案,又或者他也不想回答吧。
他心中思忖,也不再糾結,搖了搖頭露出自嘲的笑容,“瑣事煩身,心力憔悴,自然是老了。倒是狩元的容貌依稀如舊,也越加意氣風發........”
說道這裡,他猛然頓住了話語。
笑容也凝固在臉上。
他想起了,當年他以白身投入耿鄙麾下,短短時間內就積功成爲郡司馬,也是這麼意氣風發的。
也聽懂了,華雄的話有所指。
時過境遷,覆水難收。
世事本來無常,有些遺憾一旦生出來了,只能停留在心間獨自品嚐。
就如同人老去後,臉上生出的皺紋一樣,只會隨着時間變得越來越深,永遠都不會有抹平的一天。
“唉........”
長長的一聲嘆息,馬騰不復言語。
將手中酒盞一飲而盡後,就起身一個拱手,轉身離去。
風雪依舊很大,眼裡的世間依舊蒼白。
高大如馬騰的身軀,只驅馬走出百餘步,就徹底被淹沒了蹤跡。
華雄收回視線,緩緩徒步往回走,心情沒有寂寥。
而是覺得瑞雪兆豐年。
不僅是期待着明年收成能好點,讓自己有充足的糧秣供養兵卒;更是因爲叛軍內部的分裂,給他繼續播種野心的空間。
馬騰如今的落寞,那是他的選擇,自己又何必去感同身受?
志不同,道不合。
所以纔有了,人生若只如初見。
再者,他的一時感傷,也沒有消沉他的拼搏向上的志氣。該舉起刀子的時候,他也不會吝嗇露出獠牙來。被攆回隴西郡的王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