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清楚文太守對他沒有好感,但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他也不能不去試一試。
波連倒也罷了,範繩也不說他,主要是波才。
波纔是本郡太平道的渠帥。荀貞雖然不太瞭解漢末三國這段歷史的細節,也知“長社之戰”。起事之後,此人便是本郡黃巾軍的首領,如果能提前把他收捕,就等同成功地實行了一次斬首行動,本郡太平道雖不致就此灰飛菸灰,但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事不宜遲。出了荀衢家門,他與諸人一揖而別,急歸家中,未進院內,即連呼小任、程偃,令牽馬出來。
爲方便行路,他去下冠帶,只裹着幘巾,也沒帶程偃、小任,一人牽馬出裡,翻身騎上,飛馳出城。
春正月,天還很冷。
沿途田野黑黝黝的一片,剛種下的春苗貼服地面,遙看近無。馬速很快,風呼呼的響,刮在臉上,如被刀割。不多時,控繮的手就被凍僵了。忍着苦寒,疾馳了半日,到達陽翟。
來到太守府外,荀貞跳下馬。因坐在馬上的時間太久,又受凍,腿腳麻木,好懸沒摔倒在地。他扶着馬鞍,請塾室裡的小吏幫忙通告,求見太守。小吏認識他,知他是前北部督郵,懼他昔日威名,不敢怠慢,忙往府裡去了。等了多時,小吏出來,面現難色。
“怎麼?”
“府君正與曹椽、大吏議事,說是沒空見君。”
正在議事?荀貞心道:“想來應也是在議張角謀反之事。”對小吏說道:“我今來求見太守,正是爲了太守所議之事。麻煩你,再幫我通報一聲,就說關係本郡吏民,十萬火急。”
他言語懇切。小吏猶豫了下,答應了,轉身又去府內。這次出來的很快,沒一會兒就出來了。不是他一人出來,另有一人與他同出。
荀貞看去,卻是鍾繇。
小吏作揖說道:“府君實在繁忙,功曹椽來了。有甚麼事,請君與功曹椽說吧。”
“好,好,多謝你了。”荀貞在府門外這會兒,已將腿腳上的血脈活開,謝走了小吏,急上前握住鍾繇的手,目光炯炯,盯着鍾繇,低聲問道,“元常,府君可是在議張角謀反事?”
“你怎麼知道?”
“來這邊說話。”
兩人走到牆下無人處。鍾繇憂心忡忡,說道:“去年劉公子奇上疏天子,請誅角等,天子不聽,今年張角果欲謀反。朝廷下了詔書,令郡國守相甄別下吏,捕角支黨,並令在接到詔書後立即簡別流人,護之歸鄉。府君方纔就是在與吾等議論此二事。”
“流人”就是流民。漢末災害連連,成千上萬的百姓傾家蕩產,爲求活命,不得不流亡它地,或乞食於富郡,賣身爲奴,或相聚於林澤,淪爲盜賊。流民現象非常嚴重。“有恆產者有恆心”,流民什麼都沒有,太平時節還好說,一旦有亂,他們就是最大的隱患。
鍾繇問道:“你今來求見府君是爲何事?我在堂上聽那門吏兩次來報,猜你許有大事,故請了府君應允,出來見你。”
這大半年來,鍾繇在太守府裡的日子也不好過。
要不是他家世宦州郡,他的曾祖父也當過郡功曹,兩代執掌一郡人事,施恩遍及郡縣,門人故吏衆多,輕易動不得,說不定也早被文太守趕走了。饒是如此,他現今在郡朝裡也已成爲邊緣人物,每有奏事、用人,太守常不批准。有人勸過他,不如學荀貞、荀彧,乾脆辭官,反正他家衣冠世族,只要等現太守離任後,再出仕也很容易,但他的性子卻和荀貞不同。荀貞是“有心人別有懷抱”,他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孔子固然有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若都乘桴浮於海了,滿郡百餘萬百姓誰來看護?因此之故,他寧肯自家受屈,亦不肯掛印輕辭。
荀貞對他的這份“執着”也是很佩服的,此時又從他話裡聽出,他出來見自己,不是奉了太守之命,而是自作主意,可以想象,這必會越發地招致太守的不滿,益是感動,不過眼下形勢緊急,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他不繞圈子,直接說道:“我今來求見府君,爲的正是張角謀反事。我在潁川也聽說了此事。以我之見,現下當務之急,不是護送流民,也不是甄別下吏,而是應速調吏卒,捕拿波才、波連、範繩。”
鍾繇掌管一郡人事,知道範繩,他蹙眉說道:“波才、波連?這兩人的名字我似乎在哪兒聽過。……,範繩是鐵官丞。爲何要捕他三人?”
“波纔是本郡太平道的渠帥,波連是他同產弟。他兄弟二人一向招攬豪勇,藏匿亡命。今張角事發,他二人身爲張角支黨,必定惶恐驚懼。今若不擒他二人,反先甄別下吏、護送流人,我恐怕會打草驚蛇,反而促其生患。吾聞鐵官主簿樂進言,鐵官丞範繩亦信奉太平道,並在鐵官裡傳教佈道,頗有信衆。鐵官裡徒、奴數千,設若生變,很可能會成爲大害。故我以爲,當今之急,不在流人、下吏,而在此三人。只有把他們先拿下了,再甄別下吏、護送流人,方能沒有後患。”
鍾繇想起來了波才、波連是誰,悚然而驚,說道:“我說波才、波連之名怎麼聽着這麼耳熟!原來便是吾郡太平道的渠帥。我也聽過他兩人的名字,他兩個似與張讓的從子張直交好?沒想到範繩也信奉太平道!這確實是個大患。貞之,你立刻跟我進府,把此事面稟府君!”
荀貞苦笑,說道:“府君厭我,連見都不肯見我。與其我去說,不如你去說。”
鍾繇知道文太守反感荀貞,微一沉吟,說道:“也好。我現在就回府裡,請府君下令,捕此三人!”事關謀反,關係到一郡百姓的安危,他也不與荀貞客套,轉身就走。荀貞在後攆上,說道:“元常,元常!我就在這裡等着,不論結果如何,務必出來告訴我一聲。”
“好。”
鍾繇大步回府,這一去杳無音信。
荀貞在府外來回踱步,一會兒仰望天色,一會兒低頭尋思太守會否答應捕拿波才、波連、範繩三人。
他忐忑地想道:“波家兄弟是本郡太平道渠帥。範繩鐵官丞,執管數千徒、奴。瞎子也能看出來,要想本郡無事,一定要把他三人先控制在手。太守雖不喜我,但事關他的生家性命、仕途前程,應該不會拒絕吧?”
他是巳時末出的潁陰,酉時初到的陽翟。初春天短,不知不覺,日頭已然西移,太守府的牆垣、府門被夕陽拉長了影子,籠罩他的身上。午時春日留下的那一點點薄溫早已被暮風吹散,路邊枝葉颯颯。
半晌不見鍾繇出來,他焦急起來,走兩步便忍不住往府內看上一眼。府門兩側持戟的門卒好奇地瞧着他,塾室裡的門吏出來招呼他進室內避風。他此時哪裡有避風的心思?婉拒了。
直等到暮色將逝,才見鍾繇步履匆匆地從府內出來。
他迎上去,期待地問道:“怎樣?”
“唉。”
他心裡陡然一沉:“府君沒有同意麼?”
“府君忌得罪張家,不願收捕波才、波連,說波家兄弟與張常侍家交好,又怎會謀反?又說,張角人在冀州,距離吾郡千里之遠,便算張角叛亂,也影響不到吾郡。又說,並且朝廷已下明詔,逐捕角等,料來雷霆之下,角等必無遺類。說、說你‘杞人憂天,可笑可笑’。”
“範繩呢?”
不拿波才、波連,退而求其次,拿下範繩也行。離黃巾起義應該還有一小段時間,沒了範繩,樂進就可以立刻開始編練鐵官。有了數千編練好的鐵官徒、奴在手,又能多幾分自保之力。
“府君說範繩必不會害他。”
荀貞愕然:“此話怎講?太守怎如此肯定?”
“你忘了麼?府君與範繩都是南陽人,乃是鄉黨。”
這個時候還念什麼鄉黨之情?荀貞無話可說,對文太守徹底心灰意冷。他拱了拱手,說道:“元常,不出一個月,太平道定然起事,天下必然大亂,吾郡也難逃其禍。你家在長社。長社在吾郡之北,前臨河內,右近陳留,後護郡南膏腴之地,左控陽翟郡治之所,位處四通八達之地,扼守吾郡進出之口。倘有兵事,定有激戰。你及早歸家,把宗族接來陽翟吧!”
明知在長社將會有一場鏖戰,必須得提醒一下鍾繇。
鍾繇似信非信。畢竟,自從光武中興以來,中原腹地再無戰事,承平百餘年,鍾繇雖有傑出的才識,放到真格上,或許會信“天下必然大亂”,對“長社將爲兵衝”還是有點不信的。
荀貞無奈,曉得像鍾繇這樣的人都有很強的主見,不會輕易聽信別人的話,心道:“罷了,他不信也就罷了。最多等黃巾起義後,再勸他把宗族搬來陽翟就是。”不再勸他,告辭作別。
“天快黑了,你去哪裡?”
“家裡有事,我得回去。”
“那你等等,我給你找份文牒。”
晚上宵禁,沒有文牒走不成路。鍾繇很快找來了一份文牒。荀貞收好,不顧夜色已至,告別鍾繇,離開了太守府。
他不急着回家,在回家前還有件事要辦。順着主街道走了陣,他拐下小巷,來到一處裡外,入內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門打開,出來一人,見是荀貞,忙請他入內。
“我不進去了。可有那人的消息?”
“小人正準備去潁陰稟報荀君,連着三天沒他的消息了。”
“連着三天?”
“是。”
荀貞心中咯噔一跳。
答話的這人是他手下的一個親信輕俠,他問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劉鄧。
那日在街上,他當着張直、波連的面怒罵劉鄧,把劉鄧趕走,其實不是真的,而是做戲,爲的就是今日。果如他的預料,心存反志、“求賢若渴”的波連隨後不久就把劉鄧招攬到了門下。爲便利通報消息,他特地從西鄉調來了這個輕俠,於此處買了個宅子,每隔兩日和劉鄧聯絡一次,若有大事,再由這個輕俠轉告自己。眼下聞之,卻有三天沒有聯絡了。
他心道:“以前從沒有過超出三天不聯絡的情況出現。早不超、晚不超,偏偏在張角事發之時超出三天不聯絡。這可不是個好兆頭。”猜測,“應不是阿鄧暴露了身份。那他爲何超出三天不聯絡呢?”想到了一個可能,“莫非?”急問這個輕俠,“波連、波才兄弟近日可有異動?”
這個輕俠同時也肩負着在外邊監督波家動靜的任務,他說道:“沒甚異動。”
“你確定?”
被荀貞這麼一問,這輕俠想起了一事:“說來有一事奇怪。”
“何事?”
“這幾天去波家的人明顯不多。以往,波家每天少說有二三十個客人,這幾天卻沒甚人登門。”從這事又想起另一事,這輕俠說道,“波家兄弟也有兩三天沒露面了。”
“兩三天沒露面了?”
“對。”
劉鄧三天沒有聯絡。波家的訪客突然減少。波才、波連兩三天沒有露面。在不知內情的人眼中看來,這只是“略微奇怪”,聽入荀貞耳中卻如平地春雷,他失聲說道:“哎呀不好!”
“怎麼了?荀君。”
“爲何不早來報我?”
這輕俠愕然:“這,這……。”在他看來,正月本就是人少出門的時候,並不覺得少幾個訪客、幾天不露面有甚值得特別驚奇。
“你即刻去波家打聽,看看波才兄弟是否還在家中!”
“荀君是說,波才、波連沒在家?”
“快去打探!”
雖不知素來沉穩的荀貞爲何失態,這輕俠服從命令慣了,立時應諾:“荀君請先到屋中歇息,我打聽清楚後馬上回來。”
“我和你同去。”
兩人出里巷,到了波才家住的裡外,荀貞遠遠停下,這個輕俠一人入內。
這輕俠尊奉荀貞的命令,監視波家動靜,爲能更好地完成任務,收買了幾個波家的奴婢,大事打聽不來,小事還是能打探得到的。有心之下,把打探來的種種小事匯聚一處,如奴婢們連着幾天沒見波家兄弟,波家管事的大奴也好多都不見了,波家的門客也消失了許多,他得出了與荀貞的結論:“波才、波連幾日前已離開家外出,不知去向。”
荀貞讓他盯人,結果人早跑了,他還不知道,頓時慌急,連忙出來告與荀貞。
荀貞很想舉起馬鞭,抽打他一頓,再三克制,把怒氣按下:“你留在陽翟,打探波才、波連的去向。一有消息,立刻報我!”
這個輕俠“知恥後勇”,咬牙切齒地應道:“是!荀君放心,小人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兩個鼠子找出!”他在陽翟住了一年多,人頭、地頭都熟,和波家的奴婢也熟,用心打探的話,不是沒有找到波才、波連的可能。
荀貞心中有事,本想再去見一見戲志才的,也不去見了,含糊其辭地交代了這個輕俠兩句:“近日郡中可能會有變亂,你打探消息時也要注意安全。告訴小康他們,務必要看好徐福、郭嘉,不要讓他們出事。”
這個輕俠懵懵懂懂地應了。
……
荀貞即出陽翟,連夜趕路回縣。
他只覺事事不順。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如果說不服太守捕拿波家兄弟,就私下動手,遣人在黃巾舉旗前,先把他二人刺殺,爲本郡去一“首惡”。誰曾料到,劉鄧沒了音信,波家兄弟也突然失去了蹤跡。他想道:“劉鄧忽然沒了音信,定與波家兄弟失蹤有關,應是被波家兄弟帶走了,可能因走得急,所以沒能送消息出來,而波才、波連的突然消失,只能和朝廷逐捕張角有關,他們應是提前得知了情報,懼郡府捕拿他們,故潛逃鄉野,準備起事!”
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
眼看黃巾將起,他這邊卻出師不利。生死存亡的重壓下,便是個鐵人,也難免會失態、發怒。
“現在該怎麼辦?”
官道上遠近無人,四野無聲,萬籟俱寂,馬蹄聲傳出老遠。
冷風中,他慢慢冷靜,騎在馬上,遠望遠處鄉中裡聚燈火點點,遙聞人家裡巷犬吠雞鳴。他沒有心情享受這鄉村的寧靜夜晚,注目到處,想的只是:“這些裡聚中,有多少太平道信徒?這些太平道信徒裡,又有多少會參與不久後的黃巾起義?”本朝一百多個郡國裡,南陽郡人口第一,汝南郡第二,潁川郡第五,雖不及南陽、汝南,民口二百多萬,亦有一百四十餘萬人,十分之一就是十四萬,這個數字讓人想想就不覺毛骨聳然。
不知何時,天陰霾下來,星月無光。他舉首望了望夜空,喃喃說道:“要下雪了麼?”
上午離開潁陰時,陽光燦爛。半天過去,夜晚歸家,已然變天。這預示着什麼?風雪將來麼?
可能是因天冷的緣故,路上經過的亭部裡只有寥寥兩三個亭有亭卒出來攔他,檢查夜行文牒。這不但沒讓他輕鬆,更增他的擔憂了。
虎狼暗伺,蓄勢待發,地方上卻警備鬆弛,這如何能應對即將到來的黃巾狂潮?
在他的沉思、盤算中,數十里地轉瞬即過。在潁陰城下叫開城門。他是城中名人,守卒認得他,沒費什麼口舌就入了城中。他按住不安,和守卒說笑了幾句,爲避免驚擾縣民,沒有騎馬,牽着坐騎,徒步歸家。進入裡中之時,他做出了決定。
“從我出仕亭長到現在,三四年了,辛辛苦苦這麼久,不就是爲了今日?太守不聽我的諫言,沒關係。波才、波連不知去向,沒關係。地方上警備鬆弛,沒關係。只憑我手下那數百效死聽命的輕俠、里民,只憑樂進、小夏、江鵠在鐵官裡坐鎮,也許保全一郡、保全一縣難,但保我一人性命、保全宗族不失難道我也做不到麼?如果做不到,只能說明我是個庸人。亂世是屬於英雄的舞臺,焉有庸人活命之地?死了也就死了!”
經過這幾年的歷練,他的想法和剛出仕時有相同,也有不同。
相同的是:重點依然在保命上。不同的是:這個“保命”不再單純是爲了“保命”,不再是“蠅營狗苟”,而隱隱有了點爭當一個“天下英雄”的念頭。
剛進裡中,就見有七八個高冠儒服的長者從荀緄家出來,卻是長輩們的商議剛剛結束。
他緊走幾步,候在巷邊,給路過的長輩們恭謹行禮。他近年來聲名鵲起,幾與荀彧、荀攸齊名,荀家的長輩們對他都有好感,亦皆微笑點頭。他不能失禮地扯住長輩問話,待送走他們,瞧見荀彧、荀攸、荀成在門口說話,忙趕上去,問道:“商議結果如何?”
“諸房長輩都認爲:太平道信衆遍佈天下,張角黨羽佈列州郡,太平道早些年又確有過謀反叛亂的行爲。此事不可輕視。不管地方會不會因此生亂,吾族都該早做準備。”
荀氏多名士才俊,對待此事的態度與文太守截然不同。荀貞長出了口氣,總算聽到了個好消息。他問道:“族中打算怎麼準備?”
“首先,上書太守,請府君捕拿本郡太平道渠帥。其次,聯絡縣裡大族,如劉氏,明日求見縣君,請他整點武備,嚴守城池,以防變亂。再次,把族中各家的丁壯、賓客、奴僕都組織起來,假如真的生變,也不致束手無措。”
“府君那裡怕是說不通。”
荀彧問道:“對了,你才從郡裡回來?”
“是。”
“府君怎麼說的?”
“沒有答應捕拿波才、波連、範繩。”荀貞嘆了口氣,旋即又說道,“我人微言輕,府君故不肯聽。也許,府君會聽長輩們的勸說吧。”
荀家的長輩裡多有盛名,又多在黨錮前出仕地方、朝廷。像荀緄,就在黨錮前任過兩千石的大吏。他們的話,文太守也許會聽得進去。但,也只是“也許”而已。鍾繇說得很明白,文太守不肯捕拿波才、波連是因爲不願得罪張讓家。說到底,一個故兩千石,名望再高,也比不上一個權傾朝野的中常侍張讓。
這些話,荀貞沒說,可荀彧很瞭解文太守的脾性,聽他無功而返,對長輩們的勸言亦即不報太大的希望了,也嘆了口氣,說道:“希望如此。”
荀攸說道:“不能說服太守,能說服縣君也行。”
直接關係荀氏宗族安危的,還是潁陰縣。荀貞以爲然,說道:“縣君那裡應該是沒問題的。”荀氏、劉氏乃本縣冠族,劉氏且是宗室,由此兩家出面上言,縣君百分百會答應。
荀貞頓了頓,問道:“說要組織族中的丁壯、賓客、奴僕,不知能組織多少人?”
荀成答道:“吾族子弟習劍術、會騎射,能上陣殺敵者有一二十人。壯年賓客、徒附、奴僕約近百人。”
兩漢的士子承襲前秦遺風,大多文武雙全,所謂“出將入相”。相比別的一些士族,荀氏專以儒學傳家,尚不算太重視“武事”的,但湊一湊,也能湊出一二十個能上陣殺敵的子弟。荀衢、荀貞、荀成、荀祈都是擅長騎射、擊劍的。
賓客、徒附、奴僕近百人,不多,但荀家上下奉行荀淑不治家產、精於德行的作風,有錢的人家不多,能拿出這麼多人已是不易。料來,這其中大部分都是荀衢貢獻的。荀氏諸房裡,最富足的就是荀衢家了。
荀貞說道:“不知兵器鎧甲可夠?我在西鄉放的有一些兵鎧,可以拿出來供族中使用。”
荀攸笑道:“不用你說,我已替你毛遂自薦了。不止你藏的那些兵器鎧甲,包括你在西鄉的那些門下賓客,我也都替你說了。家長叫你可選幾十個精勇的,接來裡中住。”
荀攸常和荀貞一起去西鄉,對荀貞的家當、底細瞭解得一清二楚。要不是高陽裡中住不下太多人,他直接就請荀緄同意叫荀貞把手下的輕俠全部接來裡中了。
“好,好。”
荀貞也有想過,在黃巾將要起義的前夕,他是住在城裡,還是搬去繁陽亭的莊子裡住?兩個選擇各有好處。城裡有城牆保護,繁陽亭的莊子裡有幾百人手。如今宗族既然決定組織丁壯、賓客,自己又能調數十人入住裡中,選擇哪個自然不言而喻了。當然是住城裡。
……
次日一早。
荀貞親去西鄉,選了五十個悍勇的輕俠,私下叮囑許仲、江禽、陳褒等留守諸人務必要提高警惕。江禽問他爲何?他直言說太平道可能會造反。
許仲、江禽、陳褒都不是莽撞的人。這要換了程偃聽聞此言,第一句話肯定是:“俺現在就去砍了陳牛、原盼!”陳牛、原盼是西鄉太平道信徒的頭目,最有威望的兩個人。許仲三人不然,沒有喊打喊殺,因對荀貞一貫的信任,也沒有懷疑荀貞的話,震驚過後,三人說道:“吾等知道怎麼做了。”還能怎麼做?當然是日夜緊盯本鄉、本縣太平道信衆的動靜。
挑好人,荀貞回縣的路上,令小任:“事涉重大,不能不通知文謙。你去鐵官,將此事悄悄地告訴文謙、小夏。江鵠性莽撞,就不要告訴他了。叫文謙和小夏提點精神,盯牢範繩及鐵官徒、奴。如果有變,可臨機制宜,萬事有我給他們兜着。切記,莫要事到臨頭,心慈手軟。”
小任接令而去。
荀貞又令程偃:“你去許縣。告訴陳家,就說吾郡可能要生變,請他們且來潁陰,與我家同住。”
……
下完這兩道命令,他思前想後,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回到家裡,把輕俠們安置下來。他家宅院小,住不下這麼多人,大部分安排到了荀衢家住。
忙了一天,幫族中諸家選揀子弟、賓客、奴僕,編練成伍。又把帶回來的兵器鎧甲一一分下。
晚上,荀彧來找他,說道:“長輩們聯名給郡府上書,府君不置可否,看來是不願捕拿太平道渠帥了。縣君接受了吾家與劉氏等族的進言,已開始遣吏排查吾縣的太平道首領,並遣吏卒嚴守門牆。……,另外,劉氏等縣中大族聽從了吾族的勸告,也在編練子弟、賓客,以防生變了。”
類似荀氏、劉氏這樣的大族,詩書傳家,知古通今,族中多有見識過人、見微知著的才俊,去年上書天子,請誅張角等的劉陶就是劉家子弟,不是尋常百姓人家能比的。所以,一聞張角謀反,就敏感地嗅到了風聲不對,不用別人多說,自會馬上着手預備。
他們這樣的大族,族人多,賓客、奴僕更多,一着手預備,組織起來的人手就不在少數。像荀氏這樣一個稍嫌清貧的宗族,尚能組織起過百人手,劉氏乃宗室之後,也沒受黨錮,家大業大,粗略估算,少說能組織起來二三百人。
當世的農人半農半兵,每年春秋,豪強大族都會操練賓客、徒附、奴僕。稍一組織,就能初步地形成戰鬥力。有了他們的聞風而動,這潁陰縣又多了些保全的把握。
程偃當晚歸來。
荀貞問他:“陳家怎麼說?”
“小人沒能見到老家長,小陳君叫小人轉告荀君,說多謝荀君提醒,奈何‘家長年老,不願離家’。”
荀貞心知,“陳寔年老,不願離家”只是個藉口。陳家不管怎麼說,也是郡中名門,許縣冠族,即便知道了黃巾將要生亂,也斷然沒有拋家棄捨,離開故土,來依附荀家的道理。他想道:“也只能等到黃巾起事後,再遣人接他們來住了。”陳家族人少,家裡比荀氏更清貧,也沒甚賓客、奴僕,諒來待到那時,等親眼見到遍地黃巾起後,應該不會再拒絕他的安排了。
……
兩天後,在荀貞的協助下,荀家編好了子弟、賓客。
最終編練爲伍的人數比最初的數字多出了六十多人,卻是文聘也帶着奴僕參與了其中。與荀氏共住一里的胡、鄧兩姓也將本族裡能上陣的子弟、門客盡數抽選出來,也交給了荀家,情願受其統一指揮。
文聘現在荀貞家住,是荀衢的弟子,也算半個荀家人了。他不但參與進了荀家的編練爲伍,還派了一人趕回南陽去通知家族。
至於胡、鄧二姓,荀氏在縣裡有高名,他兩家對荀氏的信任就好比許仲、江禽、陳褒對荀貞的信任。三姓同住一里,這麼大的動靜瞞不住他兩姓。一打聽,說是爲防備賊人生亂。他們雖不知底細,不知這“賊人”是誰,卻也當即就願出人出力,以保家族安全。
多一個人多一分力,荀家自不會拒絕。
三姓合一,得到了近兩百人。
有了兵馬,不能沒有首領。
荀緄在和荀家的長輩、胡鄧兩姓商量過後,決定把這些人交給荀衢來帶領。
荀衢三四十歲,正當壯年,本人又擅擊劍騎射,通武事,且他這一脈在荀氏族中的威望又僅次荀淑一脈,實爲最佳人選。
至於副手,選了荀貞、荀彧。
荀彧是代表荀緄。荀貞則純是因他個人的能力了。
荀家子弟裡,有過戰陣經驗的唯荀貞一人。郡人稱他是“乳虎”,乳虎二字豈浪得虛名?他當年在繁陽亭越境擊賊,一戰斬獲兇寇上百,縣中無人不知。任北部督郵,深入虎穴,手刃沈馴,滿郡俱驚。在和他交好的族人的眼裡,比如荀成,甚至認爲他比荀衢更適合統帶這支隊伍。
儘管只是個副手,但對荀貞來說也是一個意外之喜。他一直以來,計算的都只是西鄉的手下,如今當上了“荀家軍”的副手,也就是說,這近兩百人也要聽從他的命令了。如此一來,加上本族、外姓,他麾下的人馬已至五百餘人。
爲宗族安危,也是爲保全性命,他在接到任命的當天起,就全心全力地投入了這支隊伍的操練中。
臨陣磨槍,不亮也光。結合從西鄉調來的五十個輕俠,每天,他不操練別的,只練射術、矛陣。因怕大規模的練兵會引起太平道的注意和縣人的不安,這所有的操練都是在裡中完成的。
每隔一天,西鄉、陽翟就有情報送來,盡是有關太平道信徒動靜的。從這些情報中可以看出,太平道的信徒明顯有異往日,串連不斷。波才、波連、劉鄧一直沒有消息。面對這些異動,太守府似乎毫不知情,沒有任何作爲。
……
緊鑼旗鼓裡,正月畢,二月來。
陰沉了多日的天氣,終於下起了雪。
二月初三,荀貞在冒雪操練了一天“荀家軍”後,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家裡,吃了點飯就倒頭睡下了。夜漸深沉,裡中的燈火相繼熄滅,陷入了黑暗悄寂。朦朧的月下,夜雪綿綿,一個身影攀牆爬壁,摸到了他家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