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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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朝廷改元中平。
中平者,中興、太平,實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可事實上,年號改了才兩三個月,西北的北宮伯玉、李文侯之亂與帝國最南邊的交趾反叛尚未平定,冀州就又亂了起來。
願景與事實對比,實令人覺得諷刺之極。
一道又一道的告急、求援之羽檄從冀州各地十萬火急地傳至州治高邑。
冀州是太平道的大本營,信奉黃巾道的人遠多於各州,去年的鉅鹿、下曲陽之戰,雖然剿滅了黃巾軍的主力,可像左須、黃髯這樣的黃巾餘部卻還有很多,在沒有人帶頭的時候,這些人羣龍無首,不得不分散藏逃,可一旦再有人領頭舉旗,那麼他們自然就像溪水匯入江海一樣,紛紛地匯聚過去。——張牛角也正是看上了這一點,所以纔打出張角的名號,自號“將兵從事”。
比之去年初黃巾起事的時候,今年參與作亂的不但有黃巾道的信徒,而且多了許多山賊、流民,這其中,又以流民爲多。
去年底的饑荒和今年初的大疫,使成千上萬的百姓背井離鄉,棄家逃亡,太平道的餘黨本來就打上了他們的主意,如今當然更無把他們放棄的道理。走投無路的流民們爲了求活,成羣成羣地揭竿而起,或分別投奔張牛角、褚飛燕等人,或乾脆自聚一夥兒,攻鄉掠縣。
三月底的一天,相府兵曹史盧廣急匆匆地來到中尉府。
“中尉,局勢越來越不妙了啊。”
“又有什麼壞消息?”
自剿滅了王當、黃髯兩部,這些日子,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荀貞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張牛角攻下了楊氏,褚飛燕攻下了真定,於毒等包圍了鄴縣。”
荀貞從案後站起,走到懸在牆上的地圖前,很快找到了楊氏、真定、鄴縣的位置。
楊氏在鉅鹿郡,離鉅鹿的郡治癭陶只有幾十裡地,離趙郡最東北邊的郡界只有百餘里。真定屬常山國,離常山的國都元氏也是隻有幾十裡地,離趙郡最北邊的郡界亦是有百餘里。鄴縣是魏郡的郡治,離趙國最南邊的邯鄲縣幾十裡而已。
單從地圖上來看,鉅鹿張牛角、常山褚飛燕、魏郡於毒諸部已對趙郡形成了合圍之勢。從聽說了褚飛燕、張牛角起事之後,荀貞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褚飛燕、張牛角起事以來,賴荀貞此前的數次征伐,趙國是冀州中西部唯一一個沒有出現叛軍的郡,盧廣等郡吏一面提心吊膽地聽着一個又一個從鄰邊郡國傳來的壞消息,一面暗自慶幸本郡有荀貞,只可惜,“州內大亂、趙郡獨安”的局面看來是不能長久了。
盧廣不是沒有膽色的人,此時卻滿頭大汗,說話的聲音都帶起了顫音,恍惚間,似看到了去年黃巾亂時的慘烈情景。
他拽着衣袖擦拭額頭上不斷冒出的汗珠,像是想找一個主心骨似的,跟在荀貞的屁股後頭,偷覷荀貞的面色,卻見荀貞面沉如水,只是看地圖,一言不發。
他受不了堂內的沉悶,啞聲說道:“真是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張、褚諸賊居然能鬧出這麼大的聲勢來!”
張牛角、褚飛燕能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看似令人驚奇,實則情理之中。
先後歷經黃巾起事、饑荒、疫病,冀州早已千瘡百孔,一丁點的火星都能燎起滔天的大火。
荀貞喃喃說道:“星火燎原啊。”
盧廣沒聽清荀貞說的話,也不想知道荀貞自言自語了句什麼,他脫口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中尉,張牛角、褚飛燕、於毒諸賊侵略迅疾、攻勢甚猛,而今彼等距我趙郡遠者不到二百里、近者不足百里,不知中尉打算如何應對?”
荀貞沒回答他,而是問道:“近日相府可接到過方伯的檄令?”
方伯,即刺史。
皇甫嵩離任後,朝廷取消了冀州牧,重設冀州刺史,並拜王芬爲冀州刺史。王芬是東平壽張人,家世冠族,清直有學行,重義輕財,有大名於天下,黨人的“八廚”之一,和張邈等人齊名,黨錮起後被禁錮長達十九年,去年解了黨錮,他重被朝廷徵辟,今年代替皇甫嵩,接任了冀州刺史一職。說來他的運氣也是不好,才接任就碰上了張牛角、褚飛燕起事。
荀貞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問相府近日可有接到王芬的檄令,卻是因爲州治高邑在常山郡,並且離真定不是很遠,與真定之間只隔了元氏、欒城兩個縣。
盧廣答道:“前天接到了一道檄令。”
“噢?是何內容。”
“方伯令相君調一批軍糧送去高邑、元氏。”
王芬來上任時,褚飛燕、張牛角雖尚未起事,但冀州州內已不太平,朝廷給了他節制郡國兵馬的權力,故此,他雖是六百石,卻有權檄令二千石的國相太守。
荀貞心道:“褚飛燕的兵鋒近在咫尺,王芬倒是個有膽勇的,卻不肯棄高邑南下來我趙郡。”
王芬問劉衡要軍糧,明顯是要堅守元氏、高邑了。
荀貞不禁又想道:“褚飛燕、張牛角起事也有半個月了,常山、中山、鉅鹿、魏諸郡國紛紛告急,也不知王芬何時會傳令給我,調我的兵馬出境?”
料來這一天很快就會來到了。
他正思忖間,聽見盧廣又問了一遍剛纔的問題:“諸賊氣勢洶洶,不知中尉打算如何應對?”
“彼等離我趙郡雖越來越近,不過一時間彼等卻也打不過來。暫時來說,趙郡還是安全的。”
楊氏與趙郡之間隔着鉅鹿的郡治癭陶,真定與趙郡之間隔着常山的郡治元氏。
癭陶、元氏身爲郡治,不是餘下諸縣所能相比的,就像趙郡的邯鄲一樣,不但城堅,而且兵衆,以此固守之,短期內,張牛角和褚飛燕是不可能打下它們的,而只要癭陶、元氏不丟,那麼趙郡的北境、東北境自也就安枕無憂。
至於南邊於毒圍攻的鄴縣,鄴縣也是郡治,同樣是一座堅城,圍攻它的於毒是山賊出身,沒有攻城的經驗,其部也缺少攻城的器械,只要城內糧足、守軍不出昏招,守上一段時間是不成問題的。
不過,雖然如此,也得早做準備。
荀貞看着地圖沉吟片刻,吩咐侍座堂中的宣康、李博書寫檄令:“傳檄阿褒、阿鄧,令他廣遣斥候,時刻注意癭陶、元氏方向的動靜。”
在聽聞了張牛角、褚飛燕起事的當時,荀貞即分兵千人給陳褒、劉鄧,令他二人分屯柏人、中丘兩縣,守衛趙郡的北界、東北界。
宣康、李博應諾,鋪紙磨墨,書寫檄令。
檄令寫成,荀貞親手蓋上中尉印,召來侍衛堂外的原中卿,命他立刻派人將之送走。
“子公,你要不要把你的族人親眷接來邯鄲?”
盧廣是中丘人,不管褚飛燕、抑或張牛角,只要他們來攻趙郡,中丘都是必取之地。
“這個我做不了主,得聽家長的。”
“這陣子邯鄲可是熱鬧了不少,我聽說來了許多逃難的士、民。”
逃來邯鄲的士、民有趙郡本郡的,如中丘、柏人諸縣的縣人,也有常山、鉅鹿、魏郡等地的。
“中尉!”
“怎麼了?”
盧廣又急又氣,說道:“張、褚諸賊一呼百應,冀州震動,將有翻覆之危。我郡雖因中尉征伐之功,暫時無恙,可倘若常山、鉅鹿、魏諸郡國失陷,我趙郡處其三面夾擊之下,又豈能獨善其身?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中尉,這個時候還管它邯鄲熱鬧不熱鬧作甚!”
荀貞坐回案後,從諫如流,點頭說道:“子公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不知子公有何以教我?”
“……。”盧廣啞然,他要有辦法,他就不來找荀貞了。
荀貞嘆了口氣,說道:“唉,子公,我不瞞你,當下之局,我也是無計可施啊。”
荀貞麾下雖然有些人馬,可一來,依照漢制,沒有朝廷的調令,郡兵不得出境,二來,他就算帶兵出境,以眼下的情況而言,面對席捲諸郡的十萬反叛之亂民,他帶出境的兵馬如果少了,則不足以破之,如果多了,則趙郡可能會出現危險,總而言之,眼下之計,唯有一策:坐等王芬的調令下來,或者坐等褚飛燕、張牛角、於毒等來攻趙郡。
盧廣心知荀貞說得對,眼下這個局面,也的確是無計可施。
荀貞問道:“相君是什麼意思?”
“相君也是無計可施。”
劉衡不懂兵事,荀貞都沒有辦法,他更沒有辦法。
說起劉衡,這些天劉衡沒少請荀貞去相府,不爲別的,只爲聽荀貞親口說個“趙郡無礙”,圖個心安。除了劉衡,趙王和國傅、僕等國中大吏也經常或召請荀貞相見,或來中尉府拜謁,目的與劉衡相同,也只是想聽荀貞親口保證趙郡不會有事。
荀貞還聽說,郎中令段聰這幾天寢食不安,似乎有棄官逃歸洛陽的想法,反正他的從父段珪是中常侍,即便他逃歸了,想來也不會得到處罰。
段聰有這個念頭不足爲奇,去年黃巾亂時,棄官而逃的吏員就比比皆是。段聰去年沒逃只是因爲趙郡離冀州黃巾的大本營鉅鹿太近,南下的道路被隔斷掉了,逃跑的話很容易會碰上黃巾軍,所以纔沒逃走,今年不同,南下京都的道路沒有徹底斷絕,只要小心點,總能逃掉的。
比起大部分在各州郡爲官的宦官的父兄、子弟、親友,段聰算是不錯的了,至少熬到現在還沒開溜,鉅鹿、常山、中山、魏等郡國也有宦官的父兄子弟爲吏,他們十之**都已逃掉了。
劉備和一個府吏從堂外進來。
荀貞不滿地說道:“玄德,不是讓你臥牀靜養麼?怎麼又起來了?”
劉備的命挺大,上次受傷雖重,但傷的不是致命處,華佗的子弟樊阿是外科聖手,被荀貞派出去的人找來趙郡後又給他開了幾方良藥,傷勢差不多已然痊癒,只是失血過多,還得靜養些時日。
他笑道:”樊君妙手神醫,備自覺已好了八成。”
說着話,他先向荀貞行禮,繼向盧廣行禮。盧廣忙還禮。
堂上有現成的坐席,他找個席子坐下。
荀貞問跟着他進來的那個府吏:“可是有事?”
這府吏拜倒地上,稟道:“中尉,府外來了個人求見中尉,自稱是常山真定人氏,名叫趙雲。”
荀貞楞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大喜起身,說道:“子龍來了?”招呼劉備、盧廣,“玄德,子公,快,隨我出府相迎。”
劉備來找荀貞是想問問這兩天外郡的賊情有何變化,誰知才落座又被荀貞叫起,見荀貞滿臉喜色,不覺奇怪,心道:“自從張牛角、褚飛燕起亂以來,甚少見中尉歡笑,這趙雲是何人物,居然令中尉歡喜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