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堅蹙起眉頭,不滿地說道:“我與貞之乃是故交,久別重逢,何其喜也?昨晚宴席上,我見你就心不在焉的,此時又吞吞吐吐、面帶憂容,究是何故?”
“君侯,我有一憂。“
“何憂?”
“君侯與荀君固是舊識,可荀君現被朝廷通捕,……趙常侍何人也?天子呼爲阿母!今其一怒,天下吏士無不奮發思爲效命,荀君今至長沙,萬一走露消息,我擔憂會牽累到君侯。”
“這是什麼話!”
“君侯與方伯不睦,萬一?”
“君侯與方伯不睦”,這說的是孫堅和荊州刺史王叡不和的事。
王叡出身琅琊王氏,琅琊王家現在雖沒有後世如東晉時期那麼興盛、顯赫,可也已經是一個較爲有名的士族了,相比之下,孫堅出身低微,所以王叡不大看得起他,儘管零陵、桂陽的叛亂全是依靠了孫堅之力才被平定的,可王叡以孫堅爲“武官”,“言頗輕之”。
孫堅的確是以軍功起家的,可他現下不管怎麼說,也是二千石的太守了,王叡卻仍以“武官”,也就是“武夫”來看他,孫堅當然不滿。
這麼一來,兩人就不和了,不過王叡是士人,又是刺史,孫堅也沒辦法他,只能忍氣。
“萬一什麼?”
“萬一荀君來投君侯之事被人發現,告密與方伯?”
“你不必說了!”孫堅勃然大怒,赤足跳到地上,戟指斥道,“汝又不是不知,昔在汝南,我陷賊險死,貞之驅率勇敢,赴危蹈血、親犯鋒鏑而救下了我的性命,此生死之恩也,雖死難報!他今因忠義而獲難,不遠數千裡前來投我,我如拒之郡外,試問:海內豪傑將會如何看我?此等不義之事,又豈是我孫堅會做的?既然貞之信任我,我就不能辜負他的這份信任!”
“可是君侯!萬一被人發現荀君,萬一有人告密,肯定會牽累到君侯,那時又該怎麼辦?”
“越境擊零陵、桂陽賊時,我說過一句話:‘以此獲罪,何愧海內’?現在我還是這句話!”
“君侯,你即便不慮自身,也要想想我阿姊,想想策兒、權兒他們啊!
“吾寧留義於妻、子,亦不願無義於貞之。”
吳景還要再勸,孫堅止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寧死,我也不能負了貞之!”
吳景比孫堅小很多,他與他姐姐吳氏早失父母,無有倚靠,自吳氏嫁給孫堅後,他便常從在孫堅左右,孫堅早年討會稽妖賊許昌時他就跟着一起征戰疆場,後來孫堅去徐州爲吏,他和他姐姐也一同跟從,再後來孫堅討黃巾、從擊邊章和韓遂,他也皆在軍中。
可以這麼說,孫堅對吳景而言之,既是姊婿,也如父長。
孫堅的態度這麼堅決,吳景也不敢再勸了,只得無奈地長嘆一聲,辭別出去了。
吳景出去了,孫堅卻越想越生氣,披衣出門,想去找吳氏,讓吳氏再好好罵吳景一頓。
剛出門,迎頭就見吳氏沿着長廊而來。
孫堅倚在門口,等她近前,劈頭就說:“汝弟實在讓人生氣!”
吳氏愕然,問道:“怎麼了?”
吳氏身後跟了兩個婢女,孫堅瞧了她倆一眼,令去到遠處,然後帶着吳氏回入屋中,把剛纔的事情講了一遍。
吳氏莞爾一笑,說道:“妾弟也是關心夫君,這有什麼可生氣的?”
“我不是氣他關心我,而是氣他到現在居然還不知道我孫堅是什麼樣的人!”
“夫君自然是個重義的英雄豪傑。”
孫堅當年聘娶吳氏的時候,因他出身寒微、任俠輕脫,所以吳家的親戚不願意,但吳氏卻願意嫁給他,所以他與吳氏素來恩愛,此時聽了吳氏的款款細語入耳,氣消了些。
他說道:“昨與貞之久別重見,歡喜愉悅,飲酒達旦,不覺大醉,所以未能歸屋就寢,尚請夫人勿怪。”
“夫君與荀君故友重逢,自是難免歡愉醉酒,妾卻非是爲怪罪夫君而來的。”
“噢?那是爲了何事?”
“是爲了策兒而來。”
“策兒?”
吳氏問道:“夫君,妾聞荀君昨天給策兒取了一字?”
“策兒對你說的吧?是啊,貞之給策兒起了一字,叫‘伯符’,我很喜歡。”
“妾又聞荀君甚喜策兒,對夫君說‘生子當如孫伯符’,又對夫君說‘生無所願,唯願能有子如策兒’?”
“是啊。……這也是策兒對你說的吧?”
吳氏點了點頭,說道:“夫君,既然荀君這麼喜歡策兒,妾有一愚見,不知可否?”
“夫人有何高見?”
“何不索性便讓策兒拜荀君爲師?”
孫堅楞了一愣,旋即大喜,一把握住吳氏的手,歡快笑道:“好,好,當然好!夫人此見,正合吾意!”
就如早年的張儉、範滂等黨人一樣,荀貞的名聲現已是遠播天下,孫策如能拜到他的門下,對孫策將來的前途當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荀貞說他平生無所願,唯願有子如孫策,孫堅則是平生無所恨,唯恨非爲士族子。
孫堅現而今有戰功、有權勢、有高爵,唯一的短板就是家聲低微,他本人又讀書少,沒什麼學問,沒有士人的身份,因此被王叡看不起,連長沙本郡的士族大多對他也淡淡的,他可以忍下這口氣,卻不願兒子們將來也像他這樣。
——事實上,孫堅之所以寧死也不出賣荀貞,一方面固是因爲荀貞與他以義結,對他有救命之恩,另一個方面卻也是因爲荀貞士人的身份,潁陰荀氏是知名國家的大士族,荀貞作爲荀氏子弟,在有難的時候,卻誰也不去投奔,而單單來投奔他孫文臺,他甚覺榮耀。
所以,吳氏一提出來讓孫策拜入荀貞門下,他立刻就表示贊同。
以荀氏的家聲、以荀貞現在的名望,即使孫策在荀貞門下學不到高深的經術,對孫策也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孫堅被吳景攪壞的心情頓時變好了起來,他不顧病酒頭疼,當即起身,說道:“我這就去找貞之。”問吳氏,“策兒呢?把他叫來,跟我一塊兒去!”興沖沖地往外就走。
吳氏忙阻住了他,笑道:“夫君且慢。”
“夫人還有何事?”
“夫君是剛睡起吧?”
“是啊。”
“夫君尚是剛剛睡起,何況荀君?荀君遠路而來,路途辛苦,昨夜又醉,此時還不一定睡起,夫君何必心急?”
孫堅恍然,撫額說道:“要非夫人提醒,我險成擾人清夢的惡客!”出到門外,把遠處的那兩個婢女叫來,吩咐說道,“去看看荀君睡起了沒有?”與這兩個婢女說話時,他才注意到這兩個婢女各捧着一個漆木方盒,回顧屋內,問吳氏,“這是?”
吳氏盈盈起身,來到門邊,接過一個方盒,笑道:“夫君昨夜未歸,妾知夫君必醉,故熬瞭解酒之湯。”下巴輕輕翹起,點向另一個婢女手中的方盒,“那個則是給荀君備的。”
孫堅慨然嘆道:“堅今生能得夫人爲妻,幸何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