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是曹操寫的。
在回信中,曹操先是大大地褒譽了荀貞一番,表達了對荀貞爲忠義而無懼生死的勇氣的敬佩,接着略微敘說了一下洛陽士人對荀貞捕滅鄴趙的議論,凡是清正的士大夫、士子以及太學生,無不交口稱頌,荀貞雖然一次洛陽都沒去過,他現在在洛陽的名頭卻是一時無二。
再之後,曹操又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洛陽如今的政局。
自今年三月,因劉焉之奏請,朝廷復設州牧後,至今先後拜了三個州牧,一個是劉焉,拜爲益州牧,一個是黃琬,拜爲豫州牧,一個是劉虞,拜爲幽州牧。
“牧”一職,由來已久,據說舜時置天下爲十二州,就設立了州牧,又稱州伯。夏代時,分天下爲九州,亦有州牧,如舜時。
入到前漢,本無此職,前漢惠帝三年,開始派遣御史監察三輔,後在各州俱設監察御史,武帝元封元年,召回了各州的監察御史,不復再設,然後於元封五年置部刺史,此即州刺史職位的設置之始。刺史不理軍政,專以刺舉、督察爲責,行視州部,以“六條”問事。
武帝之後,成帝綏和八年,大司空何武與丞相翟方進共同上奏,認爲“《春秋》之義,用貴臨賤,不以卑臨尊”,而現在刺史秩僅六百石,“位下大夫,而臨二千石,”這是“輕重不相準,失位次之序”,因之奏請天子,請求“罷刺史更置州牧,以應古制”,獲得了成帝的許可。
雖然說何武、翟方進的這個建議實際上只是把刺史的名稱改爲州牧,秩俸提高到二千石,實際的職掌並無變化,但從中央集權的角度考慮,他兩人的這個提議卻是大錯特錯。刺史正因爲有監二千石太守之權,權力太大,所以纔不應該給它高秩,“以輕馭重,以卑臨尊”,此本是朝廷的平衡之術,刺史本就權重,再給它高秩,那麼在地方上誰來制約刺史?
所以僅僅兩年後,哀帝建平二年,便因朱博的奏請,朝廷又把州牧改成了刺史,但沒過幾年,哀帝崩,平帝即位,王太后臨朝,王莽把持住了朝政,王莽好古,遂又把刺史改成了州牧。
前漢時,刺史、州牧互改了好幾次,不過不管是州牧也好、刺史也罷,不同的只是秩俸,權力、職掌上並無什麼明顯的不同。
光武中興,建立本朝。光武雄才大略,嫺明政事,自然不會幹傻事,所以他廢止了州牧之制,改仿武帝,在除了司隸之外的十二個州重置州刺史,而於司隸則置司隸校尉。這次改動之後,刺史就沒再變過,直到今年三月,因了劉焉的奏請,朝廷乃又復置州牧。
看起來,朝廷此次改刺史爲州牧是有“故事”可依,是在仿照前漢的故事,——漢室是很重視“故事”的,拿本朝來說,只要前漢或本朝之前有過類似的事,那麼實行起來就是“有理可依”、“有據可依”,阻力就不會太大,但是,與前漢的幾次刺史改州牧不同的是,這一次刺史改州牧,州牧卻是有了在州中的軍政實權,州部就此從“監察區域”變成了“行政區域”。
州牧有了實權,上馬管軍,下馬理政,州部成了行政區域,各郡太守均得服聽命令,而且因爲州牧秩高權重,出爲州牧的只能是朝廷重臣,如今年出爲州牧的三個人便全是本爲九卿,劉焉、劉虞且是宗室,,那麼可以想見,州牧到了州部後,威望必也高重,如此一來,若是短暫的實行或許還不會帶來太大的影響和太壞的後果,可如果一旦長期實行,無異是埋下了地方割據的種子。
天子對此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今年任用的三個州牧裡邊兩個都是宗室,黃琬雖非宗室,卻是公族子弟,素有忠名,只可惜,天子對此雖有警惕,卻也不過是空費心機罷了。孫堅、桓階倒也罷了,荀貞卻知,隨着時局的發展,州牧之勢終至不可制,朝廷變得形同虛設。
曹操沒有對朝廷此次的“州牧之設”發表意見,只是因爲荀貞是豫州人的緣故,特地多說了幾句出爲豫州牧的黃琬。
說過黃琬,曹操又提了一句:因青、徐黃巾復起,朝廷拜陶謙爲徐州刺史。陶謙在中平二年時曾先後從皇甫嵩和張溫討過北宮伯玉和邊章、韓遂,知曉軍事,故臨危受任。
緊接着,曹操便轉筆說到了洛陽近期的朝局。
他首先說到的蹇碩、何進、袁紹。
天子信用蹇碩,以爲元帥,督司隸校尉以下,雖然大將軍何進也在他的領屬以下,但何進畢竟位爲大將軍,而且又有袁紹等人團聚在他左右,蹇碩猶畏忌之,擔憂他會對自己不利,於是與諸常侍共同建議天子遣何進西擊邊章、韓遂。
天子聽了他們的,賜何進兵車百乘,虎賁斧鉞,打算詔遣他帶兵出京。何進得人暗中送訊,知這是蹇碩和常侍的陰謀,遂奏請遣袁紹東擊徐州、兗州的叛亂,說等袁紹回來,他就出兵。
這件事剛發生不久,因此之故,袁紹剛離京都,現不在洛陽,也所以這封回信是由曹操寫的。
曹操在寫到這一段時,隱晦地寫出:蹇碩之所以勸說天子遣何進出京,而天子又之所以同意,並非只是因爲何進、袁紹等與宦官存在矛盾,更深層的原因是牽涉到了立誰爲皇太子之故。
何皇后所產的劉辯是嫡長子,該被立爲皇太子,可天子不喜歡他,認爲他輕佻無威,不可爲人主,所以想立王貴人所產的劉協爲皇太子,但皇后有寵,何進又握重權,故天子遲疑不決。
天子以蹇碩爲元帥,何進雖貴爲大將軍卻也歸蹇碩領屬,一方面固是因天子信賴蹇碩,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爲天子不想立劉辯爲皇太子,所以不願給何進太重的兵權,以免將來生變,而這次蹇碩等人一說,天子即同意遣何進出京,也是出於這個緣故。
——現在洛陽的政局實在是錯綜複雜,有士大夫與宦官的政鬥,又有“皇儲”之爭。何進作爲劉辯的舅舅,他與袁紹等士人走得近,往深層裡挖掘,其中未嘗沒有無奈之故。荀貞雖然沒去過洛陽,但從袁紹、曹操等人的信中,從派去洛陽打探消息的人傳回來的一些話中卻也知道何進、何苗兄弟不和,何進傾向於士人,何苗則傾向於宦官,當年何皇后之所以能夠得寵、成爲皇后便是賴了宦者之力,故此何苗一直反對何進和袁紹等士人走得太近,可不和士人結盟,何進又能怎麼辦?天子信用的蹇碩等宦官爲了自己的利益,當然會順從天子的意思,支持立劉協爲皇太子,要想與他們鬥爭,要想立劉辯爲皇太子,何進只能借重士人的力量。
一邊需要借重士人的力量,以保證劉辯能被立爲皇太子,一邊又覺得何苗的話不錯,如聽從袁紹的意見,把宦官盡數誅掉,那麼士人之勢便無人可制,朝廷大權必將被士人壟斷。
以是之故,何進其實也是很矛盾的,遠在數千裡之外的荀貞只從袁紹、曹操等的信中和一些聽聞到的事情中都能體會到他左右不定的猶豫。
說過何進、袁紹、蹇碩的事情,曹操又提了下天子閱兵於平樂觀之事。
從曹操的信中,荀貞才知道,天子閱兵平樂觀卻竟是因爲何進的奏請。在聞術士稱京都將遭兵災、兩宮流血後,何進的司馬許涼、假司馬伍宕對何進說“《太公六韜》說:天子將兵事,可以威厭四方”,何進以爲然,遂入奏天子,天子乃召四方兵,講武於平樂觀下。
接着,曹操又說了點鮑鴻、趙瑾的事兒。
鮑鴻是西園八校尉中的下軍校尉,位僅在蹇碩、袁紹之下。趙瑾是上軍校尉蹇碩的部下,爲上軍別部司馬。就在曹操寫信的時候,鮑鴻被朝廷派去汝南討擊葛陂黃巾,趙瑾則被派去平定巴郡的板楯蠻之叛。趙瑾是蹇碩的人,鮑鴻則是袁紹一黨。
因爲沒能把何進調出京都,所以蹇碩又奏請天子,改對西園校尉中的袁紹一黨下手。
西園八校尉的這八個人選是士大夫與宦官平衡的結果,其中有宦官的人,有士大夫的人,相比之下,士大夫佔了上風,如袁紹、曹操、鮑鴻、趙融、淳于瓊等都是士人,蹇碩雖爲上軍校尉,統率其餘七個校尉,可真正與他同爲宦官一黨的只有馮芳,馮芳是已死的故中常侍、車騎將軍曹節的女婿,所以,爲了更進一步地掌控兵權,蹇碩奏請天子,遣鮑鴻出京擊亂。
作爲平衡,在士大夫的要求下,他也派了自己的別部司馬趙瑾遠擊巴郡的叛亂。
袁紹一黨在這件事是吃了虧的,鮑鴻是下軍校尉,趙瑾只是個別部司馬,孰輕孰重不必多說。袁紹先被派去擊兗州、徐州之亂,鮑鴻又跟着被遣出京師,上、中、下三個校尉,現只有蹇碩一人留在京都,沒了袁紹、鮑鴻在前頭頂着,曹操這個位列八校尉第四的典軍校尉首當其衝地感受到了壓力,更且別說曹操和蹇碩還有仇,當年爲曹操爲洛陽北部尉,年輕氣盛,爲了立威揚名,杖死了蹇碩的叔父蹇圖,曹操在西園裡的日子頗不好過,不過好在他出身大宦官世家,他父親又得天子信愛,剛當過太尉,蹇碩倒也沒有太過地逼迫、爲難他。
接下來,曹操在信中提到了蓋勳。
袁紹離京前,與蓋旭交結。蓋勳對袁紹說:“天子聰明,但擁弊於左右耳,若共併力誅嬖倖,然後徵拔英俊,以興漢室,功遂身退,豈不快乎!”卻是意氣相投,入京沒多久就和袁紹諸人結爲了一黨。荀貞在傅燮的信裡聽說過蓋勳,蓋勳也從傅燮的口中聽說過荀貞。荀貞捕滅鄴趙的事情傳到京都後,袁紹黨中頗有人驚訝震駭,蓋勳知道後,不以爲然,對袁紹、曹操等人說了句話,說道:“吾與荀侯雖素未謀面,然久聞其名,故漢陽太守傅公素重荀侯,多次向我說荀侯乃是英俊之才、忠義之士,今荀侯捕滅鄴趙,有何驚奇?”
曹操於信中感嘆言道:“卿與元固素不相識,而元固知卿,此即古之神交乎?”
信末,曹操對荀貞說“今有黃公爲豫州牧,卿自可不必復擔憂宗族、家鄉”,並說,他和袁紹也已經派人去過潁川、潁陰,和潁川郡守、潁陰令俱打了招呼,請他們多照顧荀氏宗族,又在最後提到:“襄陽蔡德珪,荊州豪士,吾之故交,吾別有信付德珪,囑以卿事,卿於長沙如不盡意,可往而依之。”
蔡德珪中的“德珪”明顯是個字,此人是誰,荀貞不知,不過以曹操的謹細,既然他敢把荀貞在長沙的事告訴此人,敢對荀貞說“於長沙如不盡意,可往而依之”,那麼這個人肯定是可靠的。
整個一封信,曹操說了不少事兒,不過卻無一言涉及荀貞以後的前途。
曹操雖很想幫荀貞脫罪,可有趙忠在前,他卻也無可奈何,對荀貞的前途,他沒什麼可說的。又因曹操知荀貞向來豁達大度,料他必也不會在意這些,所以在信中亦無隻字對他的安慰。
曹操信中雖無一字提及荀貞以後的前程,然卻正如他之所料,荀貞對此的確是渾然不以爲意。
荀貞明知歷史的走向,對自家的前程又何必着急?
如今洛陽的朝爭雖然激烈,然因天子在位之故,遠遠尚未到圖窮匕見之時,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些時日,也許是明年,或許是後年,看如今洛陽的局勢,士大夫與宦官的鬥爭漸至白熱化,最晚也應該不超過後年,總之也就是最多再等這一兩年的時間,只要等到今天子崩,等到何進、袁紹召四方諸侯、豪傑入京,他荀貞之這條“暫時蟄伏的潛龍”就可以一躍沖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