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志才之妻

徐榮令下即行,陽城直接就被劃分成東南西北四個不同大小的區域,分配給有功將士,允許他們侵暴士民,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

當然,名義上,不能是叫囂着要放任將士們洗劫陽城,而是定義爲捉拿參與謀反的叛逆黨羽,由各個軍吏帶隊,徑直就往城中富戶家中而去,攫取財貨,綁走婦女,稍有抵擋,立馬就是謀反事泄、意圖反抗的罪名,家中無論老幼,一律格殺勿論。

一時間,城中的富戶家家都有哭喊哀嚎之聲,馱着財貨、扛着女子的涼州兵馬在城中來來回回,陽城就這樣陷入到了滿城的血腥和罪惡之中。

而徐榮給閻行的,就是他隨手一劃的,城內東面的這一大塊地盤,這在諸位將吏的賞賜之中,是要數最大、最多的了,徐榮雖然忌憚閻行,但對待將士們的賞賜卻是如他自己所言,從來未曾吝嗇過。

閻行得到了這麼一大塊城中地盤的賞賜,心中也是百味雜陳,他很快就派遣兵馬,將自己的旗號插在已經劃分好的區域邊界上,並加派飛廉騎,沿着邊界巡視,一有私自越界擄掠之人,立馬就先抓起來。

這既是爲了防止其他將吏,私底下越界來撈油水,也是擔心城中的地痞無賴,裝扮成董軍士卒,藉機生事,去騷擾那些普通黔首。

徐榮治軍向來有一套,他雖然縱然有功的將士洗劫陽城,但卻也沒有放縱底層的士卒肆意抄掠民衆,那樣做,不僅軍隊效率低下,而且軍紀也隨即會快速散漫下去,再想要整肅回來,就不太容易了。

而這種有組織性的軍隊洗劫,既有效率,又容易重新整頓軍紀,但最容易遭受災禍的,自然就是那些城中大姓和富戶人家了,普通黔首居民,家中餘財少的可憐,軍吏們也懶得挨家挨戶,去搜繳財貨,直接帶兵就往城中那些最殷實的富人所居住的里閭中去了。

在看護好自己分得的洗劫地盤之後,閻行這纔派人去到城東的大姓、富戶家的門前,用白堊先做上標記。另外,除了大姓、富戶的住宅之外,在城東居住的百工、醫匠、士子,稍有名氣的人,家中的大門也毫無疑問地遭受了閻行手下士卒的光顧,軍士用抓到的想要趁機滋事、又熟知城中居民虛實的惡少年、無賴爲嚮導,很快城東一地,用白堊畫下的標記,就不斷在增加,直到目標盡數畫完爲止。

按照閻行的想法,既然徐榮都把這麼一大塊洗劫地盤劃分給自己,以示獎勵,那自己也不能夠白白浪費了這麼這次充實軍需的機會,只不過,閻行卻也不想放縱士卒肆意抄掠,所以他派遣士卒,去將這些他心中的目標人物的門前,都做了記號。

或身強力壯,或經驗老到的百工,尤其是能夠鑄鍛兵器的鐵匠、弓匠之類的人物,閻行都要將他們收入彀中。陽城有鐵,也設置有鐵官,當下關東兵起,陽城鐵官聚集了一批鐵匠在城中鍛造刀劍、箭簇等兵器,城東就安置了一部分工匠,這麼寶貴的資源,閻行自然不能夠放過。

而對於醫匠,閻行一向重視軍隊的後勤衛生和救護事務,只是他營中的醫匠人數太少,所以他只能夠先建立一套軍中的臨時救護制度,在河東之戰中已經小試牛刀,效果還不錯,此番也可以多強徵一些醫匠入營,將營中的後勤救護體系完整搭建起來。

至於城中大姓、富戶和士子,閻行則打算如此行事,他要向那些大姓、富戶徵收財貨糧食以供軍需,至於額度,閻行手中也沒有往年覈算城中住戶家貲的案比文書,就只能根據他們往常在城中的權勢名望作爲衡量標準,每一家從十幾金到幾十金不等,沒有金餅的,也可以用縑帛之類的其他財貨抵押,糧食也以此類推,豪富之家有因爲在市井中傳言家資殷實的,被閻行直接下令徵收一兩百石粟米、麥子。

在士子的問題上,閻行的態度則表現得慎重起來,他想要徵用的,只是那些能夠識字算數的寒門子弟,這些少量的窮困士子,日子原本就過得潦倒,也多是沒有權勢可以依仗之人,雖然用的手段依然是強徵,但阻力和輿論壓力卻也會小得多。

而寒門士子之中,閻行最關注的,自然就是從劉喬口中得知的,陽城酒徒狂生戲志才了。

戲志才的家,也在陽城東市邊上的里閭中。

所以安排好自己手頭的軍務之後,閻行就讓徐晃、馬藺、周良等人各依職權行事。他自己則帶着大牛和兩名親衛,讓劉喬在前面帶路,帶着豐盛的酒肉,前去拜訪在心中惦記有些日子的戲志才了。

···

戲志才家中

戲志纔此刻正斜臥在家中的榻上,用手抵住瘦削的臉頰,烏黑髮亮的眼睛盯着正在窗前縫補衣物的自家妻子,腦海中的思緒卻有些渙散。

戲志才往常這個時候,不是躺在榻上酣睡,就是跑去市井混跡,今日難得這麼清醒還老實地留在家中,完全是因爲聽說今早陽城已經被雒陽來的王師給攻下了,現下外邊兵荒馬亂的,城中又已經戒嚴,而宣告安民告示的騎士在不久前,還剛剛從戲志才他們這邊里閭外奔馳而過。

戲志才的妻子剛剛縫補完一件衣物,她小心翼翼地將衣物湊到面前,輕啓貝齒將細線咬斷,回過頭來,正好看見戲志才的眼睛看着自己,思緒卻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整個人陷入到了神遊天外的狀態之中。

“夫君這是作甚,在想些什麼,可千萬莫要再溜出門去,妾可聽鄰人說,這番攻入城中的,乃是茹毛飲血的涼州兵馬,喜好殺戮,早些時候出城的人,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嘞。”

戲志才的妻子以爲他還惦記着那些酒肉朋友,想要再溜出門去博戲飲酒,不由有些生氣,故意將聽說的入城的涼州兵馬再渲染得更加兇悍,只是說道後面時,戲志才的妻子也不禁感到自己添油加醋的話語有些好笑。

自家的夫君睿智聰慧,這等以訛傳訛的話語又怎麼能夠讓他內心感到驚懼呢。

被打斷思緒的戲志才重新將注意力轉到自己的妻子身上,他咧咧嘴,乾脆從榻上坐起來,又順勢下了榻,赤着腳走到自己妻子的旁邊,就在妻子的旁邊站着,望向窗外的院子,目光深邃,口中說道:

“文若之前從潁陰派人給我捎來書信,說是關東兵起,豫州乃四戰之地,遲早必遭兵禍,雒陽的涼州兵馬都是兇桀殘暴之徒,他家族之人久留於此,怕遭禍害,正打算舉族遷往冀州,那裡的州牧是韓文節,也是同郡之人,必然能夠多加照顧,而且河內還有袁本初,據說他厚待士人,折節下士,河北眼下乃是吾等士人避禍之所,想要邀我一同前往。”

“哦,那你如何答覆?”

聽到是潁陰那位被稱作有“王佐之才”的荀君的話,戲妻也不禁出聲問道。在她的印象裡,戲志才交往的人員之中,就要數這位荀文若最爲出彩,不僅是名門出身,長相俊美,而且謙遜守禮,最難得的是,他不以尋常眼光來看待戲志才這等放浪形骸的寒門士子,對待戲志才也是以士人之禮相待。

“我已經回信拒絕了,就說我性情懶倦,不喜遷徙遠行,讓他自己多加保重。”

“這是爲何?”

戲妻不禁對待戲志才這等拒絕友人好意的回覆有些忿然,她雖然嘴上不說戲志才放浪形骸的舉止,但內心卻是很擔心戲志才就這樣持續地頹唐下去。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再不能遇上明主舉薦出仕,就真的要蹉跎半生了。

戲志才撇了撇嘴,口中說道:

“韓文節何等人,我豈會不知,之前他衣錦返鄉之時,我也曾登門前往拜見,可惜沒未出言,就已經被看門的蒼頭出言呵斥,有此惡奴,就可從中窺知其主韓馥,爲人不過虛有其表,非是愛才之人,如今他據有冀州之地,治下卻有袁本初這等人傑,袁本初名爲盟主,實地裡卻需要仰仗韓馥的錢糧供應,尊卑名位皆不相稱,這河北之地依我看,遲早也必開戰端。”

“那袁本初呢,你不是說他折節下士,禮待士人麼?”

戲妻因爲跟隨戲志才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尋常女子可比,對於天下大勢和名人見聞也略有所知,她倒是希望戲志才能夠接受荀文若的邀請,一同去河北之地碰碰運氣,畢竟戲志才這些年頭,已經在潁川這裡碰到了太多挫折,雖然潁川士人之中也有像荀文若之類的能夠慧眼識才的人物,但更多的人是輕視、嗤笑戲志纔不過是浪跡市井的一介狂生酒徒。

戲志才聞言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正是因爲袁本初折節下士,所以這海內的士人,不管有名氣才學的還是籍籍無名之徒,都想要去投奔他,他就算再禮待士人,又豈能夠接見得過來,我又非文若那般名家出身,這貿然前往投奔,又豈能討得見好。”

說道這裡,戲志才頓了頓,又說道:

“況且這些年來,我在潁川見過的名望士人也有不少,諸多高名之士,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袁本初,終究還得先讓文若替我看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戲志才的明主啊!”

聽完戲志才的分析,戲妻在心裡也覺得自己的夫君說得有理,只是下意識裡又對戲志才又錯過這一次機會感到可惜,她看着手中的舊衣物,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聽到自家妻子的嘆息聲,戲志才也知道她這是在爲自己的時運不濟感嘆,他將注意轉回妻子身上,深邃的目光瞬間變得溫柔起來,他伸手在她柔弱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以示安慰,同時在心中搜羅着話語,想着如何出言將自己的妻子逗樂。

雖然戲志纔在市井間放浪形骸,博戲飲酒,鬥雞走犬,儼然一副狂生酒徒的頹唐模樣。但在家中,他卻是對妻子謙遜守禮,夫妻二人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這固然是因爲戲妻心胸寬敞,相信自己的夫君才高志遠,行事異於常人,沒有去輕信市井之間那些有關戲志才的傳言。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戲志才知道自己窮困潦倒這麼多年,懷才不遇的是自己,但跟着吃苦的卻是自己的髮妻,她辛苦操勞,縫洗衣物,只是爲了換來粟麥,以供夫妻二人勉強度日,一雙芊芊玉手也磨得粗糙了,自己這些年,虧欠她的,實在是太多了。

哪一個男子,心中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的妻子衣綾羅,食粱肉,出有車馬,入有侍女,更何況是戲志才這等才高氣傲的才俊之士呢。

夫妻兩人正在窗前互相偎依,享受這個窮士之家這一刻難得的靜謐時光時,院子外門口卻是響起了略帶沙啞的呼喊聲,伴隨的還有一陣不急不緩的敲門聲。

“志才,志才,可在家中?我是劉喬,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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